寒假伊始，那花对丈夫说：这个假期我想当个自由作家。他的丈夫抬起眼皮，视线离开手机，过了好一会儿，说：哦。

那花分明看到了他丈夫没藏好的偷笑。

她的表姐也曾经这么笑话过她，那是读小学的时候。

（一）一辈子读书的梦

表姐比她大一岁，两个人在同一间学校读同一个班级。本来那花还没到入学的年龄，但她那时的梦想就是读书，她死缠烂打地纠缠阿妈，阿妈又去死缠烂打地纠缠学校，终于那花如愿坐进了表姐的那间教室。

那花的表姐长得漂亮，唱歌好听，书也念的好，很受老师器重，一入学就当上了班干部。那花面黄肌瘦，脑袋还大，成天东磕西碰地惹事，有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发呆，不太让人省心。表姐是大家珍爱的掌上明珠，也是家里的长女，有两个亲妹妹供她差遣，而那花一个亲姐妹都没有，连吵架也总赢不过表姐。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小孩读书不太有压力，成绩好也当不了饭吃，尤其是女孩。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父母的见识往往决定了孩子的学业。那花的表姐相当能干，十岁左右就能很熟练地独立操作一台十多米长的纺纱机，这台机器支撑着一家六口的吃穿用度。正因为表姐的能干，家里舍不得把她的时间浪费在学校的课堂上。用姑妈的话说，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买菜或卖纱的时候不会被刁钻的小贩欺骗，足够了。于是表姐的学业勉力支撑到三年级就中断了，她打包自己的学习用具离开学校的时候，也一并打包了学校老师们的惋惜。尽管国家在1979年已经全面推行六年义务教育制，但国家也没能照拂到一个农村女孩辍学的心酸。

辍学后的表姐成天待在家里赚钱，她的发言权和家庭地位也与赚钱能力成正比。每次阿婆提起表姐的时候，恨不得表姐才是她的亲孙女。那花惹事时，阿婆总说：外家姓能赚钱，自家娒赔铜钱，把你宠了没个人样，早点托个媒婆把你嫁掉。

造化弄人，赔铜钱的那花迟迟没嫁出去，而表姐家的门槛却被四邻八舍的媒婆踏矮了半截。

那花学业并不忙，家里也没有什么活儿给她做，闲得发慌的她偶尔会到表姐家逛逛。有一次，那花跟在忙得团团转的表姐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表姐瞎聊，表姐问她，将来你打算做什么？那花脱口而出：读书呗。表姐又问：读完了呢？那花想了一想，说：读不完，读一辈子。表姐说：说瞎话，哪能读一辈子。那花说：实在不行就当个科学家吧。表姐停下手头的活计，抬起眼皮扫了那花一眼，那花看到了表姐没有藏好的偷笑。

那花和丈夫聊起了儿时表姐的那个笑，丈夫又笑了：你确实没有成为科学家呢。

“其实小时候我不知道除了科学家，还有什么其他光辉的职业。后来，我发现自己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了呀，我喜欢当老师。”那花一边解释，一边又陷入了沉思：表姐当年的梦想是什么？她现在的生活是否就是她所向往的？

（二）出门竟是难以企及的梦

梦想是光，可以照亮前行的路。可有些人的梦想之光却无法照进生活。

那花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影子，一副羸弱的身躯，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安静到近乎透明的邻居家的幼子。那花仅仅见过他一两次，大约在三十年前。那时两家的房子还没有改造，阳台互通，邻居的老师伯开一间早餐店，养了满满一阳台的盆景。那花经常去看邻居老师伯整饬花草，有那么一次两次，碰到邻居家的幼子，他会迅速躲起来，眼神慌乱无处安放。阿妈说男孩应该比那花还大三五岁，眼神天生不太好，从小不读书，不说话，不做事，也不出门。打从邻居老师伯离世之后，隔壁家连阳台也日渐荒芜，再也没人见过邻居家的幼子出门。

那花以前就看隔壁哥哥很奇怪，近几年经常地接触到类似的案例，社会上给这个群体命名为尼特族或者茧居族。据估计，2016年中国的尼特人群大约有3000万左右，后疫情时代，这个数据还在继续增加。

那花记得出门读大学的时候，隔壁姆妈开了一条门缝，钻出半个身子来“送行”，她说：能出去读书真好啊，能出去也真好啊。

那花远嫁后鲜少回家，有时和阿妈煲电话粥时，会提及隔壁姆妈。阿妈说她家已经把盆栽都变卖了，因为早餐店关了门，姆妈得了病，指望不上不出门的儿子，母子俩靠这变卖家当来维持生计。再后来，阿妈说隔壁的房子易了主。此后，那花再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

有些人在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而有些人活在了精神的乌托邦里，其间的无奈谁又能知道呢。

（三）圆别人的梦也是梦

那花转头问丈夫：你的梦想是什么？丈夫摘下眼镜，擦擦眼睛，调整一下躺着的姿势，很郑重地说：没有。

那花说：小时候呢？认真一点说说看呗。

丈夫拗不过那花的纠缠，笑了：小时候真没啥梦想，过一天算一天，后来倒有半年时间在想要考上本科，让妈高兴。再后来，想买辆越野的自行车随车队上山骑行，你又不让。

看着丈夫假装委屈的脸，那花又好笑又好气，问：那现在你想什么呢？丈夫说：女儿读书读好，老婆和老妈身体要好。

“说说你自己的。”

“呃，有些好笑，但也不是不可能。我就想去西藏或新疆开越野车飙车玩。这比你要去尼泊尔爬喜马拉雅山的想法现实多了吧？”

“别轻易嘲笑一个人的梦想，我都开始准备装备了，上个月买了羽绒服野营灯，疫情结束就可以出发。即使去不成，准备过程我也很享受，充满期待。”那花有点不服气。

“那好吧，你好好准备，慢慢准备。以后我的理想就陪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

那花想起有一年她说要去土耳其坐热气球，丈夫也是这么嘲笑她，后来在卡帕多奇亚的辽阔山谷里，迎着阳光，吹着凉风，打开香槟，庆祝气球平安落地的时候，丈夫一定不会觉得可笑吧。

谈梦想也是需要勇气的。敢想象，敢表达，敢行动，然后甘心去忍受奋斗的苦，去接受失败的痛，去享受努力的孤独。当梦想成为照进生活的一束光，那么，奋斗不苦，失败不痛，努力也不孤独。

那花想，是时候该提笔为自己的自由作家梦奋战了。提笔致敬曾经的梦想，也致敬有梦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