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不是一种飞禽,更不是一个器官,她是一个女孩子的外号。朱尔,你听听,理所应当应是一个外号,却偏偏是另一个女孩的大名。
第一天到高二一班那天,听人叫朱尔,我回头那年是十八岁。把下巴颏压在桌沿上,等着收暑假作业,然后我就会“哎”的一声叹气。一支圆珠笔在我脊梁骨眼儿里戳。
“看你挺无聊的,帮我抄作业吧。”声音的主人有一头光泽的藤笼,高挺的鼻梁如刀、如鹰,眼睛里满是春寒料峭。她请求人的方式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朱尔坐在一双期待的眼睛里,浑身不是滋味。她的好脾气主要成因是她性格里大剂量的粉饰太平、和不擅长拒绝别人。从她记事开始,她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她的事,做别人要她做的人,常常为了别人要她做的人,得到“大大咧咧”“随和可爱”的评语。她是知足的,这份知足似乎抵消了她内心因为扮演“好脾气”的紧张,这知足似乎也补偿了“大大咧咧”所失去的真实。
窗外的紫荆花向东招展,一阵熏风扶摇而来,奶奶的告诫乘风钻进朱尔的耳朵里:鹰钩鼻子老雕眼,羊头老婆低头汉。意思是不要惹鹰钩鼻子和三角眼的人,不能娶羊头老婆嫁低头的丈夫。
面相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交友,没怎么被厚待过的朱尔对人的评价一向不怎么样。她活了十几年,碰到别人对她不客气,她觉得爽气,大家过招便是。偶然碰到对她好的人,她觉得很烦,首先弄不清对方这份好的动因,再说,没有人白对你好,你还得费精神去猜去分析,猜对了要建立与对方千丝万缕的关系,猜错了寒了人家的心,前赴后继的道歉总是免不了的,一来二去,多么麻烦!
一双羞怯的目光与一只高挺的鼻梁缠绵了片刻,大鸟在朱尔眼里成了不好惹的人,当下手就麻利得拿起笔杆子替她赶作业。
“你还剩多少?”一双杏眼问另一双眼睛,染得杏眼也变得春寒料峭了。
“你写多少就有多少?”大鸟的话是说给手里的珍珠奶茶听得,塑料杯发出此起彼伏的龙叫。
“一个字也没写?”杏眼感到恐慌,心想:该不会是都要我给她补吧。
塑料杯停止发出龙叫,一双春寒料峭的眼睛看在朱尔心里更恐怖了,答非所问的说:
“你不觉得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建立在一种错觉上吗?老师错以为暑假作业可以教学生什么,而学生错以为能从暑假作业里学到什么。重要的是,维持这种错觉对双方而言是件幸福的事。因为若看清真相,反而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在做的不过是教育的猫捉老鼠。”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说出这些话,我不明白。谜底是经过一个半学期的朝夕相处浮出水面的,朱尔想,兴许是她身上的反骨和龟毛作祟。
英语听力要听到播音员咽口水声;文综要背得一字不差,模糊其词放在嘴里是没有安全感的;批判应试教育的方式是取得好成绩;三餐加夜宵,少吃一顿就生气;讨厌随机游戏,玩一局石头剪子布要命得很;微信聊天,说得说得突然不想聊就要关机;交友机会有且仅有一次,二次再犯,拜拜了您呢;吵架是她的个人爱好,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饭后消食活动… …
喜欢大鸟不是件难事,她的嬉怒嗔痴、风趣幽默在同学老师堆里吸引了不少鸟儿粉,有的把她当成笑匠来喜欢,有的把她当成天才来宠爱,有的把她当成better me来崇拜。朱尔爱她的什么呢?她爱她的冷漠、她的自私、她眼中的质疑一切,看不上进取读书的家伙,她机智、慵懒、清醒。但朱尔最喜欢的是,每次她披上人皮走出宿舍淹在人群,假装随和风趣平易近人的狗模样。从她的背后看进去,阳光照在心上,里面一地碎片和狼藉。
朱尔在夏末秋初的一天被大鸟气得原地打转,揣摩起张先生的一句话: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其实人也是吧,一袭光鲜亮丽的华袍下,有多少龌龊和不堪。
道理都懂,可朱尔怎么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在大鸟的一袭华袍下,明明知道窝藏了数不胜数的小虱子,怎么就不觉得难堪龌龊,反而当她是爱护小动物,心地善良的可人呢?
你可能会觉得她疯了,有毛病。
她让我转告你一声,关你啥事?顾好您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