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9号,巴黎迎来了夏天的第一波30°+的热浪,持续的高温外加没有空调,时刻逼人逃离“燃烧中的”城市。我刚好在这时完成了硕士论文,有一段时间休息。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抱着随意浏览的心态,竟在飞猪上找到了一张飞往葡萄牙里斯本的廉价机票,第二天早上六点从巴黎奥利机场出发。毫不犹豫地预订,成功后,立即跳下床收拾了半夜的行李。睡了几小时,赶最早一班车抵达机场,上午10点,就降落在了里斯本。一个星期的旅程,没有计划,没有路线,没有必去景点,我从葡萄牙的电车小巷坐着长途夜车跑到了安达卢西亚的王宫,途中结识了一位难忘的朋友。
6月30日,里斯本,蛋挞烤鱼和电车,晒伤
一个地方的气味常常里夹带着这里的地形、气候和市井生活,而这气味的最佳体验时机是刚下飞机的头几分钟。在巴黎,那一种混杂了烤法棍的香味,咖啡味,地铁里陈年的尿骚味,各式高中低档香水味,以及各类人种的体味的味道,这些成分在空气中经过调和,变得甜兮兮汗津津,复杂浓郁。在阿尔及尔,味道里常常裹挟着一种除汗剂或发油味,给人以廉价的清新感,可以用柠檬加肥皂水再撒一把孜然进行粗略复制。北京首都机场的味道相对而言更加质朴接地气,少了香水、面包、除汗剂,多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既干燥又酸乎乎的成分。去过的其他地方或是味道还不够浓郁有特色,或是已日久淡忘。而里斯本的气味比我想象的简单,没有蛋挞和海鲜的影子,只是海洋的温润潮湿。这海洋也不再是地中海,而是大西洋。
我预定了市中心老城区的一家hostel,一晚30欧。因为预定的太晚,只能选择男女混合间。搭地铁从机场到老城区大概半小时,出站后穿过几条60度坡度的临海街巷就到了。旅馆装修很棒,各种设计也很干净方便,房间的门口是一个来自巴西的大哥,和我热情交谈了一阵子,还献出了他的地图给讲哪里值得一去。我上铺是一个意大利的小哥,来这里玩冲浪。第二天邀我一起在海边吃了个早午餐。旁边是一个来自蒙特利尔的法国小伙,听说他爷爷家距离我那时候在巴黎的公寓不远,也算是个“老乡”。不过这个小伙那天晚上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只听得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述酒吧一晚香艳,临走时大喊一声:“ Oh I'm going to leave this crazy city ! hahahaha",然后扬长而去,我在他大喊的余音中起了床。旁边还有一个女生,她没怎么说话,只是自己休息,与我一样。
上午十一点钟,行李在hostel存放妥当,我上街闲逛。里斯本满大街的蛋糕店橱窗里都是蛋挞,有点无从下手。我没有打卡网红店的习惯,觉得寻找的和偶遇的过程也会增加最终的风味,那些某年某月某一天与谁一起吃的某一种食物,即使是介绍给别人,也未必能让人有同样的感受。而好吃与不好吃,都是因人而异的独特体验。总之,随“眼缘”买了两个蛋挞,咬开后蛋黄竟然流了出来,我惊喜不已,边走边吃,还不忘发Instagram。
吃完蛋挞,发觉已经溜达到了一个小广场,这里有电车经停,便上了车。就像塞纳河上的游船一样,里斯本的老式电车是这个城市明信片上最常见的景观。它们穿梭在老城狭窄陡坡的街之中,两侧是有些破旧的居民楼,窗户上搭着绳子,晾晒着红红绿绿的床单和衣服,在炽烈的阳光下经受天然烘干,又海风的吹拂下迎风飘舞,它们让老楼依旧活着。电车上多数是外国游客,个个向车窗外探着头,时不时掏出相机或手机抓拍街角的风景,在异域的日常里寻找诗和远方。
乘电车可以抵达老城多个地方,几站之后我在一个高处临海的地方下了车,远处是一个海景观景台,瓦蓝瓦蓝的大西洋配上红色的房顶,迷得一大群游客在那里排队摆pose拍照。附近有几家露天的烤鱼餐馆,炭火散出的蓝烟带着烤鱼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就像冬天街头飘来的烤红薯味一样让想来一块。
我一路沿着街巷的台阶往下走,远离了人群,走进了四下无人迷宫一样安静的街巷。巷子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户人家的门口点着了烤鱼的炭火,烤鱼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就像是邻居家做饭飘来香味。
街巷与楼房一样有些破旧,但石头道路被水清洗的异常干净。走到某一个狭窄的巷子,我看到了一家类似于酒吧的店,门上贴着法朵(FADO)海报,晚上七点开门,有里斯本著名法朵歌唱家献唱。我很感兴趣,希望能亲眼观看一场地道的法朵演唱,虽然听不懂葡萄牙语,但旋律和表演也是一种语言。葡萄牙悲歌法朵来历不明,有阿拉伯、吉卜赛和更多的黑人血统。据称,其真正源于刚果,黑人将此歌舞形式带至巴西,但直至1819年,才有人在里约热内卢街头看到混血儿表演法朵。这种音乐擅长表达哀怨、失落和伤痛的情怀。特殊的吉他乐声与独唱者的特有腔调,空灵动人。不过到了明天我才有机会观赏一场法朵,暂且不表。
结束了老城小巷的闲逛,我回到了下车时的观景平台。一个女生请我帮她拍了张照片,她来自摩洛哥,同样在这里独自旅行。刚好下午两点,正是当地人的午饭时间,我们顺势在那几个烤鱼店中选了一家人多的。我点了一份烤沙丁鱼,店家给配了三块土豆,烤鱼上只撒了一些盐作为调味,因此味道淳朴新鲜。除了偶尔飞来的苍蝇惹人厌烦,整体还算不错。
与女生分别后,我去了贝伦塔闲逛,海景很美,无他。傍晚,我决定去这里最高的观景台看日落。通往山上的石阶依旧夹在破旧楼房的窄巷之间,位置越高,石阶越窄越陡峭,到最后窄到只能一个人通过。爬了不知多少级阶梯终于到了出口,走出去的瞬间被一阵清凉有力的海风吹去了炎热,吹乱了发型。平台正前方有几棵大树,下面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在弹吉他。我在他旁边找了一个石头坐下歇脚,山下是这座城市和海港,刚刚还身处小巷之中的我现在成了画外人。不知道小伙弹的是什么乐曲,只是感到这段音乐就是为此时此地此景而生,让登高远望的人们对世界重生爱意,充满感激。
下山的路上遇到了一家中餐馆,走了一天,我决定吃顿好吃的,点了一份水煮牛肉和一份米饭。葡萄牙的物价比法国感人太多,十几欧在巴黎只能吃一点寿司或一碗面,这里却是满满一大盆的水煮肉,太开心了。前台小哥说他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不爱旅游,哪都没去过。不过他还是给我看了一本介绍葡萄牙景点的书,把听别人说的好玩的地方推荐给了我。感谢他,希望若多年以后我能把这些地方走遍。
晚上回到hostel,碰巧他们做了葡萄牙当地的蔬菜浓汤。小姐姐热情邀请我加入浓汤party,给盛了满满一大碗。汤是黄绿色的,里面还有一些没有打碎的蔬菜梗,这种菜的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国内的某一种野菜。口感粘稠,味道偏咸。我端着这一碗汤,喝不下去,又不好意思起身。旁边一位来自德国的小哥哥悄悄跟我说,他给倒在洗碗池子里了。我又喝了几口,也起身去“洗碗”了。
一天的暴晒后,我的脸、脖子、肩膀已经进入红色警戒状态,如图。
6月31日 从里斯本到塞维利亚,在跨境长途汽车上的一夜
由于前一天走路太多,所以这一天的活动主要放在了欣赏法朵上。上午和意大利小哥吃了一个早午餐,聊了些有的没的,至今唯一记住的就是他奶奶仍住在意大利北部地区的老家,也就是意大利疫情爆发的中心区,不知道疫情有没有影响到他的家人。祝他安好。与他分别后我回hostel稍事休息,决定并立即买了当天晚上从葡萄牙里斯本到西班牙的塞维利亚的长途车票,晚上九点发车,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抵达。
搞定这些后,开始出门探寻法朵之旅。我又搭车来到了老城区,走进了小巷,昨天那家有法朵表演的店晚上七点才开门,显然已经来不及看了。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南亚长相的小哥拉住了我,说他家法朵马上开场,只需点一杯啤酒就可以听,没有强制消费。我一看他家的店就在街角,有一对老夫妇正外面的座位上点餐,就随他走过去点了一杯啤酒。这时候餐馆门前坐下了三个拿着不同乐器的中年男人开始演奏,虽然主唱还没来,他们三个显然已经迅速进入了状态。中间是一个亚洲长相的中年男人,旁边还有一位亚洲老太太给他录像。后来才知道,这是从日本来的音乐爱好者,录像的是他的母亲。至于他们怎么和这个地方结缘,应该是个有趣的故事。最右边弹吉他的男人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他整个人都进入了音乐里,有时候闭着眼睛嘴角上扬,身子跟着打着节拍,听障人士看见他这样的状态也能在心里配出一首曲子。他们三人的音乐吸引了很多人驻足,小店落座的客人也渐渐多了。
半杯啤酒过后,主唱来了,一位长相富态表情丰富的老太太,紫红色的裙子,披着一块黑色的针织三角披肩(经过观察唱法朵的女性都披着这种披肩)一开嗓就惊艳四座。她冲着左上方的斜坡街道上带着唱腔喊了一嗓子,声音从敦实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牢牢地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的表演穿插着与观众的嬉笑怒骂和俏皮撒娇,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旋律却并非哀怨与感叹,就像邻居大妈茶余饭后聊八卦扯闲篇。
一杯啤酒过去了,听了三段法朵,意犹未尽,但为了赶路不得不走。走之前南亚长相的服务员小哥跟我聊天,说自己在法国读高商,现在放假来这里打工实习,他热情地给了我这家店的名片,邀请我几天后再来。我答应着,不知多年以后是否还能再来听一段。
看完法朵,我一路快走回到hostel取行李,然后乘地铁赶往长途车站,出地铁站时的天已经全黑。”惊心动魄“的一段路就此开始。
车站位于机场附近,已经远离了老城那样紧凑的布局。我的眼前有一条类似高架桥的路横在上方,四周是车辆不多的路和现代的大楼。距离晚上9点钟发车还有十几分钟,按着谷歌地图的提示朝着车站的方向一路狂奔,可是跑了大半天手机上竟然显示我离车站越来越远了。不得不原路跑回到地铁出站口,这一来回连一个人影都没碰到。心里开始着急,不知所措,四周结构复杂,没有路标,天已经黑了,也没有能指路的人。
眼看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不到五分钟,我决定跑到那座桥下面看看。以在法国的经验,这样的车站一般都设在停车场,而停车场常常会在桥下。我走进去绕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一票人或站着或坐着在等车,过去一问,正是我要坐的那辆。好消息是它迟到了。坏消息是它迟了将近四十分钟。
这时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去,一阵阵的凉风没过多久就把我跑出来的一身汗吹干了,吹得我直哆嗦。我走来走去想给自己一点热量,就在等车的人里面听到了中文的声音。像是两个女儿在西班牙读书,两个妈妈过来玩。其中一个女生跟两个妈妈说:“你们要习惯,在这里迟到半个小时很正常的。”。好吧,她这句话也安抚了我,再接再厉再等一会吧。将近9点40分,司机慢条斯理地把车开来了,一帮人争先恐后慌乱中有序地放了行李,上了车。我就在这凉风习习的黑暗中暂时离开里斯本,离开了葡萄牙,越过边境,一路去往西班牙的南部安达卢西亚。
在车上睡的还很安稳,这趟车很是神奇,迟到了40分钟竟然准时在五点到了塞维利亚,后来才发现是因为夏令时的缘故两国有1小时时差。车停在了西班牙塞维利亚车占,司机通过话筒用西班牙语叫醒要下车的乘客,而车子稍作停留后会继续向东开往终点格拉纳达(当时还不知道那也将是我下一个去的地方)。凌晨五点天还黑着,我睡眼朦胧地收拾东西下了车,走出车站,走上凌晨空无一人马路,感到浑身莫名其妙的轻松。这不对劲的轻松让我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后发现行李箱不在了。遂一路狂奔跑回车站,幸好车还没走,司机大哥帮我拿出了箱子,这才免遭一难。
再度走出车站,走上空无一人的大街。凌晨的气温呈现一种内陆城市干燥的温吞,让人走在路上不像昨晚一样觉得冷。这是一条笔直宽阔的街道,走手边街对面的建筑物不高,排列的整整齐齐,前行不久后能看见街对面出现了一座极具西班牙风格的建筑物,后来知道这是西班牙历史最久的斗牛场。右手边是一条安静的河,河对岸的灯光打在静止的水面上。
干净宽阔的街道和灯光下古老的建筑物缓解了独自行走的匆忙和初到一地的紧张。在塞维利亚预定的hostel离这里走路大概15-20分钟,我很快就找到了住处。hostel的小哥哥很nice,帮我存好行李,让我用了卫生间。早上五点半,这个城市大很多人可能才刚刚入睡,入住时间还没到,我只能在hostel的沙发上休息一会了。
一个人拉着箱子,在夜里或凌晨行走在陌生国度大街上,这需要些胆量。但事实上每到那个时候,恐惧和胆量就自动转变为正相关,越害怕就越敏锐,越担心也就越谨慎。然而我依然觉得这样的事情只有年轻的时候做才不显得凄惨苍凉。我已经不再年轻,就当及时补上一种未曾有过的人生体验吧。
7月1日 王宫里的白日梦 hostel结识好友
在hostel的沙发上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个多小时,天光渐亮,外面渐渐传来嘈杂搬椅子声、说话声。我第二次在这一天的早上起来(第一次是在长途车上),在门口的露台上喝了杯咖啡,发现塞维利亚王宫的入口就在旁边。九点半开门,现在就已经陆陆续续有游客过来排队了,不得不再次表扬这家hostel优越的地理位置。喝完咖啡我便站在队伍的前面,二十几分钟后,身后的人群已经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看不见尽头了。
塞维利亚王宫是摩尔人建造的,阿拉伯的整体风格之中有着自己的特色。《权力的游戏》里多恩家族的皇宫在这里取景,又让这个地方在全世界火了一把。我凭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运气成为了当天第一批进入王宫的人,由于王宫对游客量的限制,我所到之处常常还没有其他人到访,因此可以自己一个人游走其中闲庭散步。阳光让很多西班牙人引以为傲,在这座王宫里,它和建筑的结合也充满灵气:阳光透过庭院里精致的阿拉伯雕花打在白色的墙壁上,坐在庭院四周通风阴凉处同样感受得到明亮温暖。庭院中央方方正正水池,里面冒出几股弧度一致喷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水流声跟着鸟鸣此起彼伏。回廊、墙壁、地板上是各种样式复杂的阿拉伯风格花纹,颜色搭配鲜艳复古,热爱艺术的人总会从中得到灵感。
人的欲望边界总是被所看到或者体验到的东西拓宽。小时候觉得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装饰就好了,上大学后觉得如果有一天不用挤宿舍该有多好,再后来感觉一个人住一间公寓实在是太逼仄了,我需要阳台、楼顶、衣帽间、大厨房、书房,院子等等(当然这个愿望大部分同龄人也都达到了)。而走在王宫的花园里,看着工人们精心侍弄花草,偌大的皇宫里里被打扫得外外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住在这样的皇宫里啊。做白日梦让人快乐,当我假装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步时,整个人竟然更加轻松自在了,没过多久,我便在花丛中的一个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花园里已游人如织,流水鸟鸣被各种语言的人声取代,白日梦醒了。
从王宫出来,我登上了旁边的教堂,在楼顶上看到城市里密集紧凑的房屋铺排成了大片大片的白色,整个城市看上去透露着一种宗教的静谧与和谐。如果不考虑侵犯隐私的约束,真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变成一个飞行器,看一下每一座房子里住着谁,曾经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人都说年少的时候好奇心旺盛,而我一把年纪了也还对未知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
随后,散步到西班牙广场。世界各地常常会有一些广场叫做西班牙广场,但塞维利亚这个应该算是最正牌的了。广场的样子通过照片可以了解,不赘述。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跳弗拉明戈的小班子,两个年轻女性舞者,一个小伙子弹吉他,一个老太太边打节奏边唱歌。
但这与接下来看到的相比差了一点。从西班牙广场回hostel路过一个小广场,一个穿蓝色裙子体型瘦削的中年女子在一群人的围绕下跳起了弗拉明戈,她眉头皱着,嘴角上扬微笑,整个人跟着唱腔呈现出一种非常有力度的迸发状态。头上戴的花一度被甩到了地上,身上的披肩随着四肢的舞动摆来摆去,后来干脆给扔掉了。演唱的是个年轻女人,唱腔比她看起来的年纪苍有力得多,这样的声音配着这样的舞蹈,让我有种悲怆苍凉之中奋力挣扎的感觉,不知道这是不是歌词的大意。当伴奏只剩下吉他的时候,蓝衣女子的舞蹈又变得妩媚婉转,我看过的其他几个舞者虽然都比她年轻,身材却不如她的优美灵动。在街头看到这样的表演让我惊喜,他们的技艺没有因为是在街头而有半点糊弄的成分。
hostel 的巧遇
晚餐在hostel楼下买了一份西班牙馅饼,配了一份薯条和一杯可乐。天色渐暗,我在hostel露台的沙发上坐下,边吃晚餐边听音乐,回味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过了一会旁边的沙发上来了一个人,我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Hola.",我说,”Hola“,这个亚洲面孔的女性同样礼貌地回复了我。我接着吃晚餐。快要离开的时候,我想既然是亚洲人,一声不响地走掉不如简单打个招呼寒暄一下更有礼貌。”Where do you come from?"我问道, “Tai Wan. And you?” "我来自中国。“我换成了中文,她也一样。我问她要不要吃点薯条,她说不用了谢谢。她说以为我是韩国人,因为这个hostel不知为何有很多韩国人光顾,而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
她叫Jessica, 是一个出生在上海的60后,现在在台北一所中学做数学老师,和我一样独自在这里旅行,并住在同一家hostel。Jessica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从上海嫁到了台湾,几十年的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台湾人。后来她给我看她的护照(台湾护照)时,护照上的英文名字就是Jessica。我也是那一次才了解到,原来台湾没有汉语拼音,护照上都会有一个英文名字以便在国外使用。我和Jessica从这间hostel聊起,聊到了彼此的行程和各自一些生活的背景,进而谈到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对生活的追求。说来可笑,我和一个父母年纪的人竟然能聊这么多,试想有几个这个年龄的人还愿意聊生活追求呢。但Jessica是个例外,她不是一个油腻的中老年妇女,不会对一个看起来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人有任何”忠告“或者”建议“。与人交谈时,她的头脑时刻保持着清醒和倾听,好像每一刻都准备重新刷新自己已有的认知,她的话语和想法像个二十岁的人,对一切事物充满兴趣和热情,那种果敢和笃定是我都没有的。我们就这样聊到了晚上将近十二点。
7月2日 白色小镇不如街边小酒
在我的极力推荐下,Jessica准备在这一天去邻居王宫转转。不巧的是那天上午出现了少有的阴天,她因此没能像我一样在花园里午睡。而且大概是缺了阳光的缘故,据说那天王宫里的建筑和装饰也没有我前一天看到的那样明艳夺目,Jessica有点遗憾。
这一天,我决定再度深入探访一下安达卢西亚,于是搭车去了龙达,这是一个以建在高山之上而出名的小镇,记得某一年有宁静和许晴的综艺节目还到过这里。不过除了和塞维利亚建筑一样的白墙建筑以及一座高耸的石桥之外,我没在这里找到任何风情和乐趣。反倒是傍晚回到塞维利亚和Jessica相约去河边(我凌晨一个人沿着走过的那条)看日落,然后在街边喝啤酒吃当地菜更有趣。
西班牙的餐馆外面摆着一张张高高的小圆桌,人们三五成群地围站在桌边喝酒用餐。整个一条街的生意都好的出奇,我们等了一张桌子,点了一盘虾,一盘羊肉和两杯啤酒。吃得出虾和羊肉的味道很有当地特色,与法餐味道完全不同,更加清淡不油腻。
我和Jessica决定第二天早上一同离开hostel,搭车一路向东,去格拉纳达。
7月3日 故事
从塞维利亚到格拉纳达的路程用了一上午的时间,Jessica 在车上跟我讲起了她的故事。她出生在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家庭,外公在wg期间受到迫害病重去世。父母婚姻不幸福,父亲出轨母亲的闺蜜,被母亲发现后,父亲脱光了母亲的衣服当街打骂,在邻居的劝诫中才停了手。之后二人离了婚,Jessica跟随母亲生活。在母亲的教育下,她渐渐与父亲断绝了往来,直到很多年后才恢复了联系。生活经历让Jessica的母亲变得性格固执,这又使得Jessica的更加叛逆。高考那年她考上了上海交大的数学系,大学毕业后认识了她的丈夫,一个台湾人,从此嫁到了台湾。
本以为人生就此顺遂,但上天还是跟她开了另一个玩笑。
婚后生活圆满,公公婆婆带她亲如女儿。几年之后,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时她的丈夫在中国深圳工作,收入颇丰,但渐渐传来了婚外情的消息,是和他18岁的年轻秘书。Jessica不能接受,决定与丈夫协议离婚,但第一次协商后她的丈夫不同意,又因工作原因回到了深圳。几天之后,深圳传来了消息:驾驶摩托车车祸,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死亡的是她丈夫,重伤的是18岁的女秘书。女秘书因车祸而毁了容,跟Jessica要了一笔钱。
Jessica变成了丧偶的单身母亲,小孩三岁。生活的重力感让她开始筹钱买房,可是她看上的一套房子要价是她能支付的三倍。房子卖家是台北故宫的设计师,自己亲自设计了这套房子,希望能为房子找到一个好主人。房主与所有有意向的买家见了面,在同Jessica见面后,对命运无常的感怀让买卖双方抱头痛哭,卖家决定降一半的价钱把房子卖给Jessica。“这个房子好,刚好位于我学校和我儿子学校的中间。” 。
现在他们还住在那套房子里,Jessica 的儿子已经在读大学了。
一路上我心情在Jessica故事里起起伏伏,她讲话既有感染力,也很真诚,我跟着一会哭一会笑,仿佛自己也过了一次那样的人生。当然,所听到的只是她人生千面之一,而我的悲伤和喜悦,又未尝不是来自自己生活里的共鸣。
上午十一点左右抵达格拉纳达,我们把行李放在了hostel(依旧位于老城区,15欧一晚,超级干净超级方便)后午休片刻后出门闲逛。晚上在人声鼎沸的餐馆酒吧一条街,我们走街串巷也没有找到Jessica力推的tapas,一种西班牙著名小吃,烤酥的小面包片上放一些虾,蔬菜,或者肉之类,可惜这里是安达卢西亚,不是加泰罗尼亚。安慰的是我们吃到了炸小鱼,分量十足,味道很棒,不过这种炸小鱼国内做的也许更好。
吃完饭,Jessica就回去休息了。而我在接近午夜的时候又走出hostel,来到街巷。巷子里酒吧门口,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在门口抽着烟,聊着天,老远就听得到西班牙式放肆的大笑。我想,我看起来好像和他们一样,可是又那么的不一样,我好像在心里已经活了50岁了。
7月5日 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这一天依旧是和Jessica一起。午饭是海鲜饭,格拉纳达的海鲜饭味道不如巴塞罗那的好,但是对我来说足够了。我将在当晚乘车返回葡萄牙的里斯本,而Jessica接下来将开始为了她今年在西班牙的Camino徒步做准备。
Camino是西班牙语,中文有人称之为朝圣之旅,旅程的终点位于西班牙西北部城市圣地亚哥,起点遍布欧洲各国各地,在欧洲形成了像毛细血管一样的朝圣路线,其中走的人最多也是最著名的一条主干线位于比利牛斯山南部。关于这条线有一部电影《朝圣之路》,豆瓣评分8.5,值得一看。前段时间还有一档韩国的真人秀,记录三个中年男人来走这条路时发生的事。走朝圣之路需要背着自己的行李按照路线在野外徒步,沿途设有专门为朝圣者开的旅馆,食宿都是低价位的标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起初,朝圣者多是天主教徒,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也不再有宗教信仰的局限,世界各地的人们去体验,目的各不相同,其中也有很多像Jessica一样的人,他们希望通过独自走完这段路来完成与自己和生活的和解。Camino不必一定从起点走到终点,根据自己的体力选取某一国境内的某一段也是可行的。
Jessica走Camino的经验很丰富,多年前她就开始利用每年的寒暑假来欧洲一边旅行一边徒步。前夫离世后,小孩对她说:“我不希望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于是她给了儿子一个承诺,也从那时起至今一直独身一人。“我一边走,一边流泪,不停地问为什么,没有答案,只有不停地走和不停地的流泪。”。一天早上,她正在徒步途中的旅馆吃早餐,忽然听见有人喊道:“Is there someone called Jessica ?" 她循声望去,一个旅馆工作的志愿者老太太拿着一张纸,正在找一个叫Jessica的人。她看了名单上只有这一个Jessica,跟对方确认说正是自己。老太太对她说,今天早上自己祷告时,上帝给了她一个名字:Jessica,她随后在入住名单上找到了这个名字。她说上帝让她转告给这位Jessica:你的每一滴眼泪上帝都看得见。Jessica说到这里眼睛红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她的故事感动到流泪了。当然,完全有理由说这只是一个巧合,一种把戏,或是一种对偶然性的夸张解读,一种人为制造的冥冥之中,但对于Jessica本人,这的确是一次深深的治愈。
午餐后,我们去了阿尔罕布拉宫,不得不承认打卡景点必有时也有其价值。之前的塞维利亚王宫已经给我留下了美丽的白日梦体验,而这一天的阿尔罕布拉宫可谓是刷新了我对阿拉伯风格的认知,一跃成为迄今为止我最爱的建筑。四个字简单概括:精美绝伦。这个宫殿的大部分门票要提前半年预定,我和Jessica在前一天city walk的地方找到了临时的购买方式,也算是“小幸运”。至于宫殿内部的景致,图片更为直观。唯独不能传递的是那是阳光的温度,微风,鸟鸣声,气味,以及当时的心情,而这些都是这个景观在我心中的组成部分。
我和Jessica聊着无常与轮回,仁慈与宽恕,过去和未来,坚持和忍耐,又在阿尔罕布拉宫里同时赞叹建筑艺术的伟大,聊着聊着,离别的时间悄然而至。我要先行一步离开阿尔罕布拉宫,去车站乘车,Jessica将会继续在这里停留一晚,第二天返回塞维利亚,开始准备接下来从那里出发的朝圣之旅。分别时我们身处一群游客之中,顾不上说什么珍重再见的话。我们给了彼此一个拥抱,挥手告别。感谢她出现在我独自的旅程中,感谢她分享的人生经历,更感谢她的智慧与活力,给了我很多积极的力量。
我乘车从格拉纳达乘车返回里斯本,于第二天早上六点抵达。傍晚,车经停了一个服务区。我下车的时候看到落山的太阳残留了一缕红光在地平线上,眼前是一颗棕榈树,白天里干热的空气还没有散去,四下响着蝉声,一弯月亮挂在天边,谷歌地图显示,从这里再往南不远就是地中海了。
7月6日 陆止于斯
又一次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抵达了车站,又是我最不喜欢的环节:在天还没亮或者天已经全黑的时候独自拉着箱子行走在空旷的街上。里斯本的阳光还没睡醒,冰凉的海风吹得人透心凉。而我还要在空无一人的野外路边公交站牌等首班公交。不敢打车,一是因为路上根本没有车,二是因为打车软件不安全。公交站牌后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把箱子放在站牌后面坐了上去,使自己隐蔽起来,直到一刻钟后第二个等车人出现,通过观察发现他没有危害后,才从站排后面出来。
公交车在渐渐有了天光的时候终于来了,我把行李箱存在了机场,又乘地铁返回了里斯本。走进老城区,看看电车,吃吃蛋挞,在一家街边的礼品店买了一张明信片寄给我另一个在台湾的好朋友。返回巴黎的飞机晚上八点起飞,时间尚早,我又乘车去了欧亚大陆的最西端:卡罗角。一个叫卡蒙斯的葡萄牙诗人为这里题词:陆止于此,海始于斯。诗句就刻在卡罗角标有经纬度的石碑上,脚下是大西洋,一直往西就是北美洲了。
当天晚上十点半,返回了巴黎。
后记
这段旅行过去已经将近一年了,从那之后到现在我没有再旅行。没有人会想到,几个月之后,世界上出现了一种一时没有解药的病毒,威胁到全球的每个角落。航班停飞,学校停课,上亿人小心翼翼待在家中,国际间的人员流动戛然而止。世界一夜之间进入了无声的慌乱之中,有的人被降薪,有的人失业,有的人失去亲人,有的人失去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们则开始默默感激起自己的幸运。一些笃信的东西开始不牢固,一些东西以为抓住了但好像并没有。未来值得信任,也忽然间变得让人惶恐。没有人旅行了。
有一天吃早饭时在新闻里看到威尼斯因为游客的减少,河水变得清澈,这让我想到了自己去威尼斯时的场景。路上遇到一个当地老头喝的醉醺醺,偏要和我以及我的同伴来个拥抱以感谢我们的到访,虽然当时遭到了我们的嫌弃,但如想到的却是这个老头还在世吗?我进而想到了那些去过的地方在疫情下是什么样子,法朵小店一定早就关门歇业了,那些弹琴师傅,唱法朵的老太,实习的小哥又现在又怎么样呢?塞维利亚街头跳弗拉明戈的女人,她怎么样呢?她会在网上开直播教跳弗拉明戈吗?如果开,我一定要下载抖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