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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读过朱文颖的《宝贝儿》，日常生活的平庸烦扰将贝先生和妻子上官雨燕原本并不深厚的情感消磨殆尽。贝先生对此的态度是坦然接受，上官则移情于宠物——蜥蜴。小说突破了描写夫妻情感危机的惯用套路，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而朱文颖的这篇《有人将至》，则聚焦了当代人的抑郁症等心理疾病，她以幽深精细的笔触，探讨了成年人情感世界中所遭受的痛苦、伤害和隐藏于其后的欲望与虚无。
朱文颖是位70后作家，生于上海，现任苏州市作协副主席。捧读她的这两部作品，都带给我一种亦真亦幻的梦幻感。这大概就是李敬泽所评价的，作为小说家，朱文颖却像艺术家一样思考和书写。
许多小说读完后能够很明确地讲出故事核，而读完朱文颖的这篇《有人将至》，好像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故事核，你说是三个抑郁症病人的情感纠葛也好，还是讲述了成年人微妙的情感世界也罢，好像都表面化、片面化了，小说的重点似乎不在这儿。
一、怎么理解《有人将至》
单看这个标题，还以为是悬疑小说，但读下去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作者套用了悬疑小说的框架，好似一桩未加张扬的案件迫在眉睫，其实不然。
小说里有一个关键词是“病”。
丽芳是心理医师“我”的病人，丽芳向“我”讲述了她和丈夫重生之间夫妻关系的黑洞和深渊。当丽芳向“我”介绍重生时，“我”才惊觉重生竟然是“我”的情人。“我”和重生内心激情澎湃，但在丽芳面前又强作镇定。
有人将至，谁来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病人，而为病人看病者同样是一个病人，病人的情人又是一个病人，三个病人的情感世界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座结构复杂的立体建筑。你永远无法获得一种全知视角将其所有侧面尽收眼底、一网打尽，这大概就是作者朱文颖要感慨的吧——人心驳杂，也正是这种驳杂多变，才构成了纷繁复杂的人间百态吧。
小说中丽芳有没有洞悉这层三角关系，或是她洞若观火却又暗暗嘲讽和凝视着“我”和重生，亦未可知。“有人将至”蕴含着内在的紧张感，它指向即将发生的未知，既是外部世界的事件，更是内心世界的悸动、颤栗，乃至痉挛。
二、人物外在与内在的反差
小说中丽芳出场时“身穿淡湖蓝色、小方领的薄绸套装，鞋跟不高不低……手里还挎着一只体积不大的白色拎包。她那种冷漠、疲倦、软绵绵的神态……以及手里那只规整的、硬梆梆的白色拎包……或许说，是它们之间的那种反差吸引了我。”
这里突出了人物的反差，以反差表现出人物的病态。
从始自终，丽芳都一直保持着那种疲惫、冷漠和优雅的姿态。丽芳强作坚强，有病却又不想让丈夫知道。她到底在顾忌什么？
而重生呢，他在图书馆工作。“我”第一次见他，“他朝我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重生能够给予我这种灵魂出窍般的清净明亮的感觉。”“我相信喜欢重生的女人会有很多。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阴影的女人——看着他的眼神，会觉得安全。就如同身处一间阴暗的屋子，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重生也是个抑郁症患者，他总是在丽芳洗漱上床睡觉时还在客厅看电视，待丽芳睡了后，才悄悄回屋拿出藏在抽屉里的药吃了。
小说中的“我”，作为心理医生，其实也是有心理疾病的。
“或许是药物产生的幻觉，在重生消失的那段时间，我总是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一个穿着洁白而规整的外套，轻言细语地对病人们说：‘你哭出来，对，哭出来就会好一些。’另一个，则披头散发、憔悴不堪地坐在床沿上……那个有条不紊的理性的心理咨询师是多么令我生厌呵。”
它不同于一般小说是靠情节反转，而这篇小说的几个人物外在与内在的矛盾性则构成了小说的巨大张力。如作者在小说中所言：“在那个瞬间，我相信世界是由难以名状的感性力量推动的。一切的秩序，都只是为了维护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貌似正常的规则。”
确实，命运让这些人得上心理疾病，通常并非由于他们的恶，而恰恰缘于他们的感性……他们几乎都是好人，他们捆绑自己、抑制自己，不管是出于善良或者怯懦的原因。
三、精彩的心理和环境描写
作者在文中有几处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很出彩。通过这些精彩的描写，刻画了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立体。
图书馆后穿过的那片浓密的树林，代表了神秘。“我在飞奔过树林时觉得无数的暗黑色的叶片齐刷刷向我涌来……像扑向礁石的海浪，像膨胀着、野蛮生长的无数条海藻，缠绵却又强力……在迎向它的同时，我已经有了挣脱的预感和欲望。”
这一段心理描写写出了“我”对重生产生了莫名的情愫，这种情感力量很强大，“我”像逃一样地飞奔而去，那些树林涌来，像海浪，像海藻，我在迎向他的同时，又有挣脱的预感，“我”很矛盾。
“我”知道完了。那是种莫名的情感。只需看一眼，一切都已确定。在那种莫名的情感面前，心理咨询师这种职业简直就像骗术一般无聊。
再如这句“那或许正是这个城市最密集的雨季。有些时候，雨点像丝缎般光滑地流淌在窗户上；又有些时候，则如同激越的鼓点猛烈地捶击。”
写得很艺术，没有露骨的描写，只通过雨就写岀了两个人的缠绵和激情。
“我半躺在床上抽烟的时候，风吹动着窗外的树叶，在窗帘的那块区域闪出一大片暗黑色、边缘莫名的阴影。”
他们的偷欢在严丝合缝的窗帘外，总有阴影。这阴影可能就是丽芳。
再比如，写丽芳家的屋顶花园。“花园的一角铺着白沙，错落堆放着花纹细致的吸水石、龟纹石、斧劈石和千层石……一株紫藤横空出世，曼妙地盘在藤架上，枝粗叶茂。高高低低、深紫浅紫的花儿开得如此繁盛，它们交织纠缠在一起，竟让人顿生摇摇欲坠之感。”
屋顶花园的描写既是客观现实的存在又是“我”的心语流露。这里重点突出了一株紫藤，深紫浅紫的花开得繁盛，交织纠缠在一起，让人顿生摇摇欲坠之感。丽芳和重生这对夫妻在外人看来挺恩爱的，他们就像那株紫藤交织纠缠在一起，但在“我”的眼里，因”我“与重生存在的情人关系，又是摇摇欲坠的。
同样，“一盘白绿相间的莼菜银鱼汤里，倒映出花团锦簇的紫藤树影，随着风声，一会儿繁花涌动，一会儿香消玉殒。”此处，对菜的描写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还有对于他们卧室的一瞥，“他们的卧室，我无意中瞥见，那扇门虚掩着，上面挂着一长串枯玫瑰色的干花……”
这串干花虽然还有香味，却已枯败，就像丽芳与重生的婚姻。恰如丽芳后来对“我”说的，“那扇门上挂了一串香喷喷的干花——我在那种甘草的香味中走进卧室，刷牙，洗脸，在脸上涂抹各种各样防止地球引力产生作用的面霜、眼霜、精华霜。然后，在梳妆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我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取出药片，吞下去——那个时候，我的丈夫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听着从电视里传来的笑声，我突然觉得我恨他！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冲出去，掐住他的脖子……”这不就是他们光鲜亮丽外表下真实的生活吗？
还有文中对鸽子的描写，鸽子落下来又飞走了，叶片掉落的声音也是带有意象性的，还有，银柳的枯败，象征了“我”与重生之间感情的消亡。
这篇小说中值得仔细品味的地方还有很多。
比如小说中多次出现梦境，”我做了整整一夜的梦。我梦见整条巷子都在下雨，我穿着墨绿色的雨衣，行走其间。雨水顺着帽沿往下，在我的身体周围汪洋成为一片。路灯也是墨绿色的，有一个瞬间，如此清晰绝对不是梦境，我看见一只绝望的飞蛾，在雨雾里颤抖，扇动着沉重的翅膀……“
我想，梦境里的飞蛾是”我“的化身。“我”与重生的激情无法抑制，喷涌而出。这样的“我”是矛盾痛苦的，明知不可为，却又深陷其中。但纵然如此，每个病了的人最终还是要从“病”中抽离，回归现实生活正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