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散乱一地的珠子

  小时候,北方学校的院子大都一个模式,房前屋后散乱茁壮的长着几棵耐旱耐寒易活的垂柳或白杨,红砖青瓦的房子横七竖八种在草丛与树木之间,被一茬茬学生碾压的白亮的土操场上,是历届学生读书发呆玩耍的最佳去处。夏日里墙角杨树上蝉在嘶鸣,酷热里体育课上孩子们的“铁蹄”从操场踏过,口号震天,身后狼烟滚滚,树梢上那对鸟儿孵出了一窝小鸟,蛋壳的碎屑被响声震的簌簌落下,把教室里许多孩子的心弄乱了,无论老师在讲什么,孩子的心早随着操场的响声流浪到很远,飘荡到无法描绘的将来。

    学校门口,总有几个摊点凌乱堆积着一些廉价的物品,吸引着孩子。放学时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敢乱队,只有上学时,一大群孩子围在摊贩周围,对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廉价商品摸来摸去,兜里有钱的人并不多,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小食品,如洗的衣囊压不住陡增的欲望,突然胆大,小眼睛盯着卖货人不注意的瞬间,偷一点,转过弯,津津有味地吃完,忍不住舔一下脏兮兮的手指,风吹过,黄尘卷着垃圾纸屑,连同长大后买一堆好吃的天天吃的念想,连同成绩单决定的前程,一起飘散在风中。

    冬日里,一群孩子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在不时来访的西伯利亚寒流里瑟瑟发抖,太阳像被抽干了血,惨白冰凉地挂在头顶,天干冷干冷,课堂上握笔的小手冻得发翘,起初是小小的裂口,条件好一点的回家抹上“马”牌润面油,油润过的裂口很快就好了。家庭贫寒的,只能看着手上的小裂口慢慢长大,风一吹,裂口迸出鲜血,时常无法握笔。高高肿起的手上生出溃疡,直到来年清明时节方才彻底褪去,连续冻过几年的疤,再也无法填平,我的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现在依然在。多少年过去了,始终记得虹初次看见我的手时表情的惊异,她带我去她家,打了半盆温水,拿来香皂,洗干净后给我抹上了冻疮膏,她的手指圆润修长,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手,她把少半盒冻疮膏塞到我的手里,出了门,我已是泪流满面。课间必须出去活动一下筋骨,冷怕了的孩子们都喜欢挤窝窝,每到下课铃响,我和虹跟着一大帮孩子在廊檐下的墙角,使劲往一块挤,拼命抱团取暖,很快就挤的浑身发热,很快就挤走了冬天。

    父母上班都很辛苦,时常加班,家里孩子多,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那个年月的孩子大都放养管理,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放了学一样地排着队自己走回去。城里孩子的家大都在单位家属院的排房里,放了学孩子们满院自由跑来跑去。没人接送的年月,并不是不爱孩子,相信爱是一样的,只是生存更重要。回到家倘若父母尚未下班,年长的孩子便早早学着做饭,作业全凭自己,没有督促,没有辅导班的年月,依旧有一茬茬学生脱颖而出。

  和我一样不喜欢学习的学生居多,一次次考试后,总有孩子掉队,或留级,或转学。初中毕业,不太努力的我跌跌绊绊勉强考上高中,更不努力的虹没有考上,她去了位于乡下的职业中学。知道我们会一直惦念对方,然而随着长大,许多事情变了,渐渐明白再也回不到从前。

    期中考试后的周末她从乡下回来,相约一起去烈士陵园散心,城里尚无公园,长满绿树红花亭台楼阁的陵园,即便有许多冢,也依然是孩子们能想到最美的去处。陵园路还是一条土道,她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载着我一路狂奔,在陵园的木桥上,我们一起拍照,一周后取出,喜极而泣的一次次抚摸着那张纸,一次次偷偷看着照片里的人,这是第一次看到站在风景里的我,若干年后回头,打量着照片,虽已泛黄,却把清秀定格在时光里,那时我们正年少。

    街道很窄,大家很穷,却都安分守己,没有网络,孩子世界是黑白分明的。严打游街时,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现场蜂拥而来的人群,指指点点唾骂着那些罪犯,孩子耳濡目染,知道做这些事情是耻辱。学校里偶尔被曝光的有恋爱苗头的少男少女,老师必不容解释,一顿训斥,同学也指指点点,家长被老师叫到学校谈话后回家,少不得一顿暴打伺候。

    初时中学住校的学生多,孩子们身上的零花钱也比小学多了,学校门口,有几家商店,货物的品种与质量自然比小学门口的上了档次。孩子们手里现金不多,家长们从学校食堂买的饭票在这里是通用的,摊贩的小吃商店里的食品,肯定比校食堂清汤寡水的饭菜好吃许多,孩子总忍不住买打牙祭,家长给的伙食费总是超标。我的兜里很少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钱票,于是总和虹伙着把她的饭票早早花光。虹住在学校,我也时常混在她们宿舍打开水洗头,一个寝室会生出死党和死敌,一个教室会生出情人和情敌,这是虹住了一段告诉我的

    乡村正在没落,一大批人悄无声息从乡下涌入城里,乡下的学校一批批荒芜,城里的学校不断扩展增建,不断择址新建。经济略微宽裕的人们,对孩子的教育空前重视,整齐布局的空调暖气楼房里,孩子们在充裕的物质保障里比以前的孩子漂亮了许多,校园的走廊缠起了长长的紫藤花架,院子里的杨柳换成了一些珍惜的,本不属于这个地区的苗木,功课压力渐渐重了,孩子再也不像我们小时候,简单贫穷快乐。

    校园早不是记忆里的样子,除了地方与名字,其他都变了。以前孩子成长过程必不可少的扔沙包,抓石子,滚铁环挤窝窝,已经退出了孩子的校园生活,取而代之的是篮球,排球,网络游戏,曲艺特长等活动。而我和她,第一次变得小心翼翼和对方说话,第一次两个人走了许久,沉默不语,我知道她的心早已跳到远方。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拉着我的手说给你唱一曲新学的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是啊,我们已走的太远,已没有话题......

    学校门口脏兮兮的摊贩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规划的商铺,干净整洁的店里,各色小吃和学生用品琳琅满目,路面宽敞干净,上学放学时,却总是拥堵不堪,即便四五年级家并不很远的孩子,上学放学都有家长专程接送,城里单位家属院的排房变成了单元楼,孩子们不再满院自由疯跑,放了学,各自在自己的家静悄悄玩着游戏,做着作业。

  许多进城读书的孩子,母亲不放心跟着照顾生活,学校附近的民居,租金一路飙升,每到毕业季,尚未腾出的房子总有预备升上来的学生家长,迫不及待找寻房源,这些陪读家庭一年一大半的收入,都用来供养孩子。

    择址重建的新校区周围,随着配套设施越来越完善,设计越来越人性化,学区房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它一出世,身价就以数倍的速度飙升,有钱的人看到了后面的商机,买几套学区房,即便孩子学习不好也没关系,长大可以靠着租金体面生活,没钱的家庭,希望通过学校优渥的资源通过高考改变孩子将来的命运,毕竟名校升学率要比普通学校高几倍!毕竟改变底层命运的,目前只有读书一条路,于是咬牙付着越涨越高的租金。

    虹上班了,越来越美的她结束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终于下定决心要结婚了。因她上班较忙,下班贪玩,许久我们不曾联系,接到通知,心底异常高兴,很早起床陪她化妆,我亲眼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变美,看着她成了惊艳四座的新娘。婚礼上,那个牵他手的人对着叔叔与众人郑重承诺,叔叔流着泪说从此就把她交予你了,我朦胧的泪眼看见许多人擦眼泪。突然想起我们曾经坐在一个教室的孩子,随着一场场考试结束,各自生如浮萍,生活哪有幼年所想的那么豪迈,大多数孩子的命运并不在自己手中,除了努力考取名校的极少数天才们,更多孩子的前程是拼父母。

    时光匆匆流过,随后某年突然兴起同学聚会,开始时比较热,毕竟学生时代共同受过的苦,一起走过的青涩年华,令人在无数次挫折受骗伤心失落时怀念不已。我和虹都去了,珠光宝气的她依然美丽,浓艳的妆容遮住了容颜的清秀,对于依旧寒酸的我,她依然真诚,客套寒暄后黯然发现,再也找不到曾经的默契。

    我听着她略醉后真情流露的伤感情歌,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坐在一张桌子吃顿饭,在KTV飙一回歌就可以抹平的。我们诧异的看着曾经的丑小鸭华丽蜕变,曾经的班花沦为庸俗的中年妇女,饭桌上的话题,悄无声息把人分了等级,各自谈着各自生活里生命里比较重要的人事,各自的认知或许相近,或许相差甚远,这个差距不是一份真诚可以填补。一转身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忙着生,忙着死,忙着许多大事。聚会过后,联系的人依然联系,不联系的依然不联系。

    一段时间的狂热散去,同学群沉寂下来,只有发出某个人不在了,大家心头一震,纷纷从潜水中浮出头,感慨几句,回忆一段单纯美好的时光,叹息时间真快,立刻引起共鸣,其实快与慢,与这群人又有多大关系?即便时间再来一次,排满的行程里依然不会计划与他们分享一段时光。

    突然有一天,微信群里提示,虹因抑郁不在了,我在确认消息属实后,手机重重摔在地上,我在变得陌生的街头嚎啕大哭,这些年艰辛如我的人依然活着,她有什么资格去死?哭喊了一阵子,令自己平静下来,夜色渐浓,我没有开灯,思绪飘过从前,她的一生,一帆风顺,一点波折就受不了,而我,从一开始就像一棵杂草,不被珍惜的生命学会了承受。如果有选择,我愿意这样远远望着她,看着她如女神一样活着。就像望着身后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即便不属于我,或许从没属于过我,但我心底总觉得她是我的。

  街道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高,整洁的路旁是装饰一新的商铺,改造后的公园早敞开了免费的大门,告诉着城里人四季的颜色和形样。从甲城到乙城,如果不看招牌上的字,是分不清彼与此。 时已仲春,窗外的河面冰层开始融化,曾经迫不得已抱团御寒,一旦无忧患时,各自为前程为喜欢而奔波,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经不住一夜春风。我知道,这一世许多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时常觉得人生如一串珠子,被家、学校、单位变成的绳子串在一起。绳子在,大家便是一串手串,一串项链,紧绕着绳子的珠子是分不清宝石和普通石头的,直到有一天,绳子断了,人如同一颗颗散落的珠子四下滚落,方才知道,宝石离开绳子会嵌在王冠上,个性张扬金碧辉煌;鹅暖石离开绳子会留在河边,磨平棱角荒度岁月;钻石离开绳子即便落入尘埃,依然透过光线熠熠发光;更多的是湮没在乱石堆里,等着下一次的绳子串起,重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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