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眼泪又流下来。
自从十来岁离开家读书,每每坐在公共汽车上,离家越来越远,我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不能想,一想到他,又是一阵喉头发紧,眼眶一热,又一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想他此刻可能在白灰窑上打白灰,一头一脸的灰白,一不小心砸到手的生疼,血泡、淤青,老茧、鸡眼……
想他此刻可能在烧焦炭的炉前弯腰铲煤,被那些扬起的煤灰粉尘荡得满头满脸黑黢黢的,火烤、烟熏,呛得一阵阵咳嗽、气喘、流泪……
想他此刻可能在采石场使尽浑身气力,去搬眼前那块百十斤重的石头,可能纹丝未动,徒擦破手上的皮肤,渗出鲜红的血迹,和汗水混在一处,蚀得人生疼……
其实,我不知道白灰窑、小煤窑、采石场……它们都长什么样儿。我也没听他讲过这其中的苦,全凭想象猜测。我只知道,为了我的伙食费,爸爸拿不出手,又四处求借,终究无果,那份无奈、沮丧、和着一个男人的灰溜溜、一个父亲不可察觉的内疚,让人心疼。回学校的路上,我一次次拷问自己,这书是不是不该念啊,是我,给他艰难的生活又添负担了。
多少年过去了,不记得爸爸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导过我,而我每每想到他,想到他,即使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仍不失为一位好父亲。
爸爸首先是一个农民,即使十来岁就离开农村,出去讨生活,但仍不失为一个务农的行家里手。就看我家院子里那块不大的地,被他的双手侍弄得规规整整,边边沿沿也不浪费。豆角、辣椒、西红柿、面葫芦……各式各样,打春上起,就早早规划好了。按品种收获季节套种,分植株高低空间套种。啥时种瓜,啥时点豆。该翻地了,该间苗了。为果树剪枝,给葫芦花授粉。他总是琢磨这块地,使它尽可能地有丰富的产出,又要让土地休养生息,使它不失肥沃。大约是对这土地有着深沉的爱恋,他常常在劳动的间隙,贪婪地看着地里的豆角叶、葫芦花,眼神里泛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爸爸的勤快使我家的地头长不出一根杂草,倒是显得土地都有几分贫瘠呢,咋连根草也长不出来呢?!而我常随他左右,总觉得这地里、苗间也是颇有些趣味的呢。“爸,你咋知道这些葫芦花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爸,这个虫子为啥叫蝲蝲蛄?”……就这样,爸爸负责劳动,我负责娱乐,一前一后,忙忙乎乎。
爸爸还是一个工人。十几岁离开家来到边疆,下河打鱼,下井挖煤,下地种田……凡此种种,他从来就没闲过。他相信只要肯下苦就会有“收成”。要是和工友一同协作,他总是捡苦重的活儿干,把轻省些的留给那些身子弱的同伴或是女工友。要是有人故意偷奸耍滑、不好好干的话,那一定活在他鄙视链的最底端,成为爸爸眼里的“二流子”。“你就看他干活儿那两下子哇,能是个啥好人了?!”爸爸说着就扭过头去。他常常透过劳动窥见一个人的品质,真的鲜少失手。爸爸的劳动,从来不惜力,不掺假,不会偷奸耍滑,他管自己叫“受苦人”,一声“好受苦人”就是对他真诚劳动的赞美。他教我们不浪费粮食,不光是因为担心由此造成金钱上的损失,更是一种疼惜,疼惜那些洒在田间地头的汗水、那些长在手掌心里的老茧……
我崇敬他诚实而朴素的劳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打鱼、挖煤、扛大个儿……,来世间把苦尝遍。我热爱他真诚而热烈的劳动,蔬菜、葡萄、煤炭、石头……,都是属于他勤勉劳动的杰出作品。他的笑意,饱含着对劳动力量的欣赏。他的皱纹,是给时间划过身体的记忆。
又一波眼泪袭来,让我在晶莹的泪光中,隐约又看见他,看见他用身体力行给了我关于劳动精神的传承,给了我“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关于生命价值问答的回响。
余音不绝。
PS:他是新中国建设者的一个缩影。他没什么文化,却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他相信劳动的力量,他感恩自然的赠予,他用一双手给了这世界最朴素的抚摸和最炙热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