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的地铁

这是我回去的最后一班地铁了,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大叔,旧旧的皮夹克上散发着烟味,披散蓬乱的头发下遮盖住的脸庞充满了疲惫与不堪。

斜对面座位上的,两位大学生脸庞的小姑娘,靠在一起小声谈论着身边朋友的是是非非。

是啊,晚班地铁有所不同。它就像一位与我们相似的朋友,脱掉了白日里那件喧嚣吵闹的外衣。到了夜晚时重重的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静静的望着天花板,眯着双眼,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安逸。

放松了身体,沉寂了灵魂。

正如同我们在坐的每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座位上,轻闭双眼,不再去想白日的繁杂烦乱。

我感觉到了几分醉意,也把头靠在了座位旁的护栏上,半眯着双眼。

地铁开动了,我迷糊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不曾离开。

就这样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一只黑色的发箍向后拢住了她那一头乌黑的中长发。


发黄的面色盖不住她眼中流露出慈祥的光芒,满是皱纹的脸颊遮不了她嘴角抬起那和善的微笑。


她的眼角微弯,轻轻上扬了嘴角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像是春日,天堂的后花园里被上帝亲手采摘的一束杜鹃花。


她就这样抬头望着我,眼睛里泛着晶莹。


我的大脑没有提醒我,我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滴落在了我的衣角。


我离开座位走到她身前。


伸出双手抱住了她,身体随着抽泣,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腕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眼泪滴落在了她后背的衣领上,她只是缓慢的用手慢慢的拍着我的后背。


那种感觉陪伴了我多少年我已记不清,是那么的熟悉。


那是我每一夜伴我入睡的一颗糖,每日清晨端在我面前冒着热气的肉丝面。


是西街集市路边的一碟刚出锅的油煎包,是每次放学从校外传来的一声呼唤。


我把从她肩膀上的手臂拿下来,仔细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慈祥的目光,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颊。


那些皱纹上,每一道都是我的成长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那道目光里,像一道平缓的长河,载着一叶小舟为他遮挡住风雨,为他往江洋大海的方向开阔航向。


小时我父母负债不得已背井离乡,她是唯一能陪在我身旁给我安全感的那个人。


新年的烟火声总只会从别人家传来,抬头看着绽放在夜空的烟花。被那时的我,幻想成父母从异乡传来的问候。


北方的雪总聚集在正月的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过的很拮据艰苦,因为还债,所以父母寄来的钱总是寥寥无几。


小镇虽小,新年却热闹无比。


我坐在院子门前的石板上闻着从别人家烟囱,传来的饭菜香味。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同伴嘴中嚼着的牛肉干。


她就站在我旁边,揽着我的肩膀,也陪着我看了许久,沉默着,随后轻抚了抚我的额头,便起身把我抱回了院子里。


我的个子还小,如果能看到她那时的目光,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年的雪很大,几天都未曾停。


那个清晨我睁开眼,她坐在我床边抖着身上那件红粗布棉袄上的雪花,脸颊被冻得通红,嘴巴也在轻轻打着牙碜。


她望着我,就这样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包牛肉干。


那时窗外的雪铺天盖地,去往市区的超市,她骑着她那辆有些生锈的三轮车往返需要一个小时。


那个味道我记到如今。


但比味道更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她那慈祥的笑容。


我发高烧41度住进医院醒来时看到过。


我父母从异乡而归,我与他们相拥时看到过。


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坐在她身边时也看到过。


只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慈祥的笑容时,是在家里的就房间里。


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向她坦白一件瞒了她十个月的谎言,

她的病,不是肺结核,而是小细胞肺癌。


她脸上挂着这个笑容,伸出手抱着我,对我说,


“别哭,你奶奶不会死的”


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骗我。


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月后我与我父亲就站在火化场的门前,我把拳头紧紧攥的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也几乎镶进了手心里。






“乘客您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仙林湖站到了,请列车上的乘客全部下车。”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旁边的大叔戳了下我的肩膀。


“年轻人,眼眶发红了。”


我走出车站,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外面的雪下的更大了,我应着几声声响抬头望去,夜空中远处绽放了几束烟花。周围的住宅楼的灯光稀散的亮着,我掏出怀中的兰州牌香烟夹在嘴边点上了一支,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伴着雾气缓缓吐出与雪花缠绕在了一起。


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有一段话,


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你失去的那个人,他也许在另一个人世界默默为你提起一盏明灯,为你驱逐后半生的黑暗。


她有时也会淘气,会化作成另一个样子会与你再次重逢。


站在你的面前,轻抚着你的额头,对你笑着说:


“我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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