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还沉溺于天子山母性的柔情释放出的温燠,那你马上就要错过翠屏山的奇秀了。
当我们用上帝的视角俯视忠县城这棋局,就会发现含情相对的是县城与翠屏山,而天子山就只能像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垂头立在一旁,脸红侧耳地听着这对鸳鸯谈情说爱,毫无收敛之意,或者说县城就像似熟未熟的少女,每日都会对镜贴花黄,镜里镜外都是美的。当山不遗余力地向城压去,城就会殷勤地全部接受它。它似乎蕴藏着更浓郁的自然气息,却又如摩诘笔下的山水田园诗那样,有一种空灵冲淡,又略带禅意的静怡。
若是夏天匍匐在它脚下,数股凉飙就会被重重青绿注入衣中。因有长江相隔,且无河梁横跨两岸,所以来人相较于天子山更加稀少,毫无热岛效应带来的斑斑劣迹。气候温驯的山间,孕育出了“翠”,而横展的山势,就如“屏”,山名因此得来。抱团取暖的民居们,一荡星散带来的错落感,山的整体性被布局到了极致。
“轰轰哐哐忐忐忑忑”,老式客车饱食一路的踉踉跄跄,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停在山脚下。一行人扔掉了早已摆出的准备下车的姿势,鱼贯而出。刚转身,车就继续 “轰轰哐哐忐忐忑忑”弹着电吉他似的缓缓从他们眼前滑过去了,继续往前去点苍缀翠。缓过神来,他们惊奇地发现,时代已经不允许他们独自去胆战心惊地开辟登山小路了,一条宏伟却又格格不入的人造梯道溅在他们脚下,梯道左右合理突兀地立着两方仿雕的巨型汉阙,典雅端庄,若再衣一层暗灰色的饰布,就能把意境渲染到如穿越剧一般真实。这两方汉阙,似乎立刻就要完成把他们从现代穿越回古代,从“市”隐回“野”的壮举,但不管怎样,对于长期吞江解渴,噬山充饥的他来说,其思觉早已融入山中的一草一木了。
“眼前的繁华是短暂的,质朴才能称得上永恒”,他心里默念着。果然,体面的梯道,乍看冗长,其生命却比蜉蝣还短暂,当一面绘兽画鸟的浮雕立在路的尽头时,他先是分泌出兴奋,进而恢复平静,几人绕梯而上,截然不同的光景如艾尔姆支雷手中变幻的魔术般出现在眼前——黄泥土路!几人略显意外地交流了一下眼神,但他却是镇静的,似乎早就已经猜想到了这反转。不久前的清晨下过一阵雨,雨水躺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每走一步,鞋底都会弹奏出一段交响。顺着土路往前走,竹林间似乎掩映着什么建筑,“那应该就是三台寺”,其中一人说。当他们走到那座建筑面前时,大门紧闭着,红色柱漆早已褪了色,门环上的锈衣已经厚得足够为里面的铁环保暖了,本应挂置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他贴着门板,把目光期待地交给门缝,却换来一片枯槁:没有僧侣在至诚地梵呗,没有烛火灼灼的光影,没有青烟绕佛塔,木鱼敲黛瓦,只有寂寂寥寥索索萧萧。其中一人忽然发现了门边正打坐的一方神龛,他们便不再期盼用焚香祷告等一系列庄严的仪式来乞求平安顺意,而是罗列一行,双手合十,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佛祖致以那颗最虔诚的心。
置形骸于山中,能做的只能是曲径通幽。顺着土路向前走,他渐渐地感觉前方似乎隐藏着什么自然系的阴谋。当绕过一隆竹垞后,他们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掌掴了几下,然后被迫倒吸了满肺的幽深。一道神格仙调的云梯铺山而上,迤迤逦逦,望不到尽头,而梯道两旁的耸篁醉也似的往路心倒,像在作封建式的揖般,又似有礼貌的迎宾员欢迎他们的光临,又仿佛是山张开的大口,要求他们踩着它略长的舌头,薄绿而黯的舌苔进入腹部,在蒸云煮雾,烹翠调绿的环境下羽化而登仙。一行人前扶后携,隐遁山间,繁枝密叶只给天空开了道很窄的且不规整的口子,让光线疏疏如残雪般漏下,微微点燃方寸天地。地面拓印着许多叶片,有的已腐败,有的还清新,似乎正等着来人把自己踏成化石,一只山莺忽然拔高音量,一支歌唱出了许多歌,受到共振的郁郁森森,梳落几片叶子表以助兴。他观察着周围,地势较平,造物将枝叶编织成的顶盖覆上,从未提捻,他们又像正处于一个巨大的音箱里,可永远都传不出他们小得可怜的分贝。可闻不可见的陇头流水,可嗅不可触的浮花浪蕊,可意不可传的山情水韵,只能在此默默享受,连拍照都只能拍其风,而不能拍其骨。
蜗速般地蠕过这一水墨,视野便开阔起来,梯道也呈断续式的往上递减,直至被平路吞噬掉最后一阶。他站在路口旁将重心转移至左腿,略歪着头,等候着其他人。不一会儿,喘着气红着脸曳着腿的各位都到齐了。他们转身一看,才得知累意缠身的原因:原来是他们太过注意周身的景物,而将背后的白水绕东城般的景色遗忘了,所以驮着未赏的风景蹭蹬而上,怎能不累?收拾心情,把目光掷向远方,菜花灿灿,麦苗青青,杂柯依依,屋舍嶙嶙,近处,小小的斑犬见人步来,摇着屁股躲进竹扉,白色的天鹅正几几睡在田坎上,院坝里圈坐着农耕归来的村民们,正谈笑着家常,虽说乡村四月闲人少,但了了桑蚕又了插田的人也不在少数。用眼神聚焦特写镜头中,他突然灵光一现地自问了句:为何如此远远旷旷呢?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登顶了,那路旁电线杆上挂着的“翠屏村”导向牌就是印证。他与朋友们有说有笑有观有察有指有画,却逐渐陷入自我沉思中,他的思想来回穿梭于公元五世纪,八世纪,乃至十一世纪,穿梭于柴桑,辋川,黄州,他仿佛看见他在窗间酌酒,案上摊开的正是那卷《山海图》,他仿佛看见他与裴迪泛舟而游,或倚杖柴门外,看绿竹含新粉,听渔歌入浦深,他仿佛看见他躬耕东坡,在雪堂与友人品茶休憩论农事。一切的一切,其实只是他的想象罢了,他闭着嘴放声大喊,稳着腿放肆狂奔,他尝试去读人生这本厚厚的书,打开却没有一个字符。于是他被朋友的谈笑声拽回现实世界,此时太阳正努力地凿着云层,已经开始在树丛间酝酿丁达尔效应了。
“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他们在一处甚觉天高地迥的平台停下来,风从钟溪口被一扇一扇地鼓在他们脸上,米状的船波里来浪里去,剪开一道道翠绿。方斗山远在几十里外云蒸霞蔚,商略着下一场清晨雨,山上的白色风车隐隐约约地旋着慵懒的情调。四月,一年已过三分之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无奈,也开始像古今诗侠词客一样叹慰流光容易把人抛了。一场春梦正苏醒,要不了多久,目至的所有植被将迈开它们亚热带季风性气候的步伐,向盛夏挺近。
一阵“噔噔,噔噔”声后,紧接着又是一阵“轰轰哐哐忐忐忑忑”,然后是刺耳的刹车。他靠着车窗微闭双眼,任车厢踉踉跄跄成一只摇篮。你以为这是归途吗?不!这是启航!
———二零二二年三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