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6章
“尾爷儿”不理会我的反应,只悠然喟叹道:“唉~,那果子我一看一嗅便知其无毒……嘿嘿,能配制出‘十步迷魂香’的人,焉有不精通药理的?”神色虽从容平淡,却难掩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霸气。
听完这番话,联想到“尾爷儿”不动声色的隐忍,我不禁感觉脊背发凉,心绪惶恐不安:我去,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明明早已看穿真相,却为何不当面点破?还假惺惺配合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势展开“反欺骗”,解析着我和乔四的一言一行……心机城府如此深重,真是太可怕了!
或许觉察到我的愤懑,“尾爷儿”扭过头来微笑着说:“尽管我早就知晓,但还是要多谢你坦诚相告,我没有看走眼,你确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实人。”顿了片刻,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叹气道:“唉,枉振彪跟了我十年,竟还摸不透我的脾气,他因贪玩而不小心落了水,我又怎会责罚他呢?”
我瞬间被夸奖得一阵脸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羞愧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怪我想歪了,原来乔大哥是怕责罚才撒谎的呀,纪爷您假装相信也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啊……我还以为咱们各怀鬼胎、不够精诚团结呢!”
“哈哈,窦小弟说笑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每临大事危局更需彼此信任,万不可相互猜忌、自乱阵脚啊!”“尾爷儿”神情严肃,敦敦教诲。
我心头一凛,郑重点头道:“嗯,记下了。”
“尾爷儿”不再说话,只倒背着手,聚精会神地审视起眼前的山水景物来;我因释然了疑虑和担忧正心情舒畅,也配合着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
微风轻拂过斜坡,茂密的青草随之欢快舞蹈;池水波光潋滟,片片闪耀的色彩好似串串跳动的音符,激荡心灵共鸣,让人不禁陶醉。险峻的“黑风岭”沐浴在午后温暖灿烂的阳光里,如披霞衣、威风凛凛,嶙峋的怪岩和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均看得清清楚楚:从半山腰渗出的泉水,仿佛一条白色的细线,沿着峭壁直垂下来;山顶的圆形巨石红彤彤的,就像一轮刚刚喷薄升起的朝阳,煞是雄奇壮观。
“咦?怪哉,怪哉……”“尾爷儿”突然眉头紧锁,满脸困惑地摇头叹息道:“哎呀~不对啊!《促织真经》记载,‘青麻头’隐匿于山水盈盈处,饥食嫩叶、渴饮甘泉,凤骨龙姿而沉稳多智……与捕获的蟋蟀性情相比,唉~,不沾边啊!”
我怔怔地如听天书,插不上话,也很不以为然——故弄玄虚,逮个蛐蛐嘛,恁多穷讲究!
“唔哦~,难道是……”“尾爷儿”沉吟着轻拍脑门,“此斜坡坐断东北,虎视池塘,气势太过刚猛蛮霸,以致阴阳不能相济,精巧柔韧不足,终失之草率鲁莽耳……是故,须行王道,阴中求阳,阳中求阴,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若不然……”“尾爷儿”渐入佳境,摇头晃脑“哗啦啦”地直抖落“书袋”。
旁边的我这下可彻底被震懵了,嘴巴大张,双眼睁圆,暗道:我去~,厉害呵!原来这些都能联系到一块儿,天地、山水、阴阳、男女、蛐蛐……
池塘边的柳树下,一群青蛙正欢快地“抱对”交配,姿势优雅,气氛和谐。我呆呆望着,似有所悟,却一时半会儿也表达不出来。
“喂,咋样?纪爷瞅出啥名堂了?”乔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身旁,捅了我一下,低沉着嗓音问。
“啊?!什、什么……”我吓了一跳,待回首看清了乔四那咄咄逼人的刀疤脸和魁梧挺拔的黑铁塔身材后,更是紧张得语无伦次,“哦~嗯,可能没啥,啥名堂吧?……不过,这个,哎呀~我也不懂,实在说不清楚。”
眼见乔四刀疤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欲言又止,他怪异的表情中似有愤怒又似有些怀疑,愣了会儿,才最终鄙夷道:“哼哼,你个半拉犊子可真行!跟了纪爷这老半天,竟连个明白话都没听出来。”
平白无故挨顿训,心里挺郁闷,刚想壮起胆子争辩几句,就听见“尾爷儿”对乔四呵斥道:“振彪!休得无礼!窦小弟是我们请来的贵客,待会儿他还要引领我们上山呢。”
“啊~?什么,上山?!”我和乔四俱是一惊,异口同声追问道。
“不错!‘欲捕青麻头,必上黑风岭’,凶险叵测、富贵难求,但诚如《促织真经》所言,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尾爷儿”表情凝重,字字沉郁顿挫。
“唔~,明白。可是,山岭挺大,该去哪里捉呢?”我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疑问。
“‘白线冲日处,雷音洞前坪’,依据这句口诀分析,我猜测该是指半山腰泉水渗出处的那块草坪了。”“尾爷儿”轻捋胡须,仰望山峰,沉吟道。
“哇哦~,纪爷,您是怎么分析的?”我陡然起了好奇心,便想问个清楚。
“你来看……”“尾爷儿”表情颇为自负,抬手指点道:“白线,山泉也;日,非太阳,乃圆形巨石尔;坪,自然就是草坪了。”
“那‘雷音洞前’呢?什么意思?”我傻乎乎地追问。
“‘前’,方位,前面的意思啊,这还用问!”“尾爷儿”瞥了我一眼,拂袖不悦。
我气息一窒,羞愧得满脸通红,讪讪站着。乔四抱起膀子,幸灾乐祸地咧嘴阴笑。
“只是,唉~!”“尾爷儿”突然长叹一声,挠挠鬓角道:“‘雷音洞’指什么,或大或小,位于何处,尚未参悟明白。窦小弟,这黑风岭上,竟真有个叫‘雷音洞’的洞穴吗?”
正尴尬自卑呢,冷不丁被“尾爷儿”这么一问,我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岭上草木茂盛,野兽众多,用于藏身挖的洞当然更是数不清,哪有什么名字?……雷~音~洞~?文雅而响亮,不像俺们庄稼人取的名,嗯,从来没听说过。”我努力思索着缓缓摇头。
“唔哦~,没有啊……”“尾爷儿”神色暗淡,失望地喃喃自语。
我扭头望向别处,心里挺难过,可咱得实事求是呀。
乔四瞪圆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半山腰的草坪,突然惊叫起来:“嚯~,妈了巴子的!好险恶的高地儿,三面光溜溜的,咋爬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那草坪兀自从山体中突出来,孤悬在几十米高的峭壁上,别说爬了,想想都觉筋骨酸软、头晕目眩。
我倒吸一口凉气,内心充满忧愁与绝望:他奶奶的,不会真爬吧?这,这可是玩命啊!还有,崖壁光秃秃的,往哪儿挂绳子呢?……
“小兄弟,可有什么洞穴,能穿山而过直达草坪的么?”终究姜是老的辣,“尾爷儿”沉吟片刻后,慢悠悠地提出了个似乎匪夷所思的问题。
“什么?!哪有……”我诧异反问,“洞穴穿山而过,还不早被压塌了?!”
推论符合常理,一时间,我们三人都沉默不语,形势陷入困顿。
“也未必尽然……”“尾爷儿”皱皱眉,不紧不慢地开腔了,“《促织真经》记载不会错,之前误把‘日’理解为‘太阳’、以为泉水入池塘而发‘雷音’,呵呵,‘白线冲日处,雷音洞前坪’,竟是被完全解读偏差了。现在看来,‘青麻头’必位于半山腰突出的那块草坪上,而要抵达那里,唯有经过穿山洞穴这一条路了。窦小弟,你再好好想想,‘黑风岭’上可有类似的洞穴?”
刹时,“尾爷儿”和乔四目光灼灼,如同聚光灯般盯着我,热切期盼着肯定的答案。
“啊~,这个这个……”我莫名慌乱,吱唔道:“山脚倒有个避雨的‘枯树洞’,终年干燥,生火烤衣服挺方便,但进出只有一个洞口;山顶‘太阳石’周围有宽深的凹槽,传说是神仙踩的,称作‘仙踏洞’,其实是露天的,算不上洞穴;此外还有‘狐仙洞’、‘山鸡洞’、‘蝎子洞’什么的,都很小,钻不过人去,也不深,一杆子捅到底……要说在半山腰位置,能过人,黑黢黢的深洞……啊~!难道是……”我猛然想到什么,惊叫起来,浑身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是什么?快说!”“尾爷儿”和乔四面露喜色、双眼放光,兴奋地催促道。
“黑黑黑、棺材洞……”我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
“黑棺材洞?停放死尸的么?”“尾爷儿”皱皱眉,厌恶中夹杂失望——坟地阴气重,污浊沉郁,绝不会出极品蟋蟀。
“不不,不是……蛇洞啊~!传说,里面还有怪物呐!”我体如筛糠,嗓音都变了调。
“哼,怂样儿!”乔四抱着膀子,冷笑一声,“几条长虫就吓破了你的胆。”
我脸一红,争辩道:“那可是毒蛇啊,大哥!难道你不怕吗?!”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乔四立马老实了;“尾爷儿”神态凝重,捋着胡须来回踱步,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我紧张地注视着,心脏“怦怦”乱跳,感慨万千:哎呀~我操~!这钱可真他妈难赚呐,还得冒险钻“黑棺材洞”,九死一生啊!……纪爷,亲,要不咱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青麻头”虽稀罕,可命更重要呀……
正暗自祈祷,就见“尾爷儿”突然站住,昂首挺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人所言,良有以也。‘中京青麻头’就在眼前,岂可半途而废?!只要我们谋划周密、配合默契,定能全身而退、大获丰收!”
这番话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充满了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虽极具煽动性却并未“忽悠”得我失去理智。
“纪爷,咱钻了洞,也不一定能到达草坪啊?就算到了草坪,也不见得一定能捉到‘青麻头’吧?别忘了,洞里还有毒蛇呢,万一被咬了,非死即残呐!纪爷,咱撤吧?为了注定要失败的事儿,拼上性命,值吗?!”我深知“索命黑棺材”的可怕,情急之下,连珠炮似地发问,希望“尾爷儿”能悬崖勒马,带领我和乔大哥安全回家。
话音未落,乔四突然豹眼环睁,恶狠狠地嗤笑道:“撤~,往哪旮瘩撤?妈了巴子的,没完成任务,逃到天边也拿得住你!”
“啊?!你怎么……”我顿时惊惶失措,“噔噔”连退两步,差点儿跌倒。
“振彪!休得胡言乱语!窦小弟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必遵守堂子里的规矩!“尾爷儿”一把扶住我,冲乔四呵斥道。
“嗯哪,纪爷教训的是,一切听您吩咐。”乔四不敢顶撞,收敛锋芒,客气地回答。
我也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追究乔四的恶劣态度。
“窦小弟,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我们天时、地利、人和俱占,又装备精良,正该乘势而上、放手一搏才对啊!怎么能因惧怕而萌生退意呢?”“尾爷儿”目光炯炯,半是规劝半是责备地说道。
“不是,怕~,而是~为了失败的事儿,冒险不值得。”心中胆怯被说破,我尴尬地挠挠头,吱吱唔唔着辩解。
“呵呵,真是外行话,成功哪有百分百确定的?不竭尽全力争取,连说失败的资格都没有啊。”“尾爷儿”倒背双手,神态倨傲。
“可是,可是……万一……”我依旧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你是怕毒蛇吧,放心,我和振彪先进洞,点燃柴草、撒驱蛇粉,等安全后你再进洞;如果你非要留在外边,也行,只不过孤零零、饥寒交迫地挨上一夜,要多受些苦楚了。”“尾爷儿”语气平淡,不紧不慢,仿佛在述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儿。
我不傻,知道这冠冕堂皇的客气背后,潜藏的是赤裸裸的威胁,因此越听越心惊,感觉冷森森的,浑身的寒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啊!“尾爷儿”的话说到这份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还能怎么办呢?就像成语里讲的,人为刀~刀~哎……刀什么来这?我为鱼和肉啊……听天由命,随他去罢……
一时间,我悲从中来,不可扼制:为什么,当初,不好好学习呢?现在文化不会,理化不行,诗歌搞混,连个成语都记不住……不出力吃苦,冒险玩命,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尾爷儿”表情颇为不悦,紧皱眉头,却并未发话;乔四突然暴躁起来,猛推我一把,嚷道:“瘪犊子玩意儿,纪爷问你话呢,呆想个鸡巴啥呢?!”
我毫无防备,肩膀吃痛,“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你,你们……干嘛?……”看见乔四撸着胳膊,面目狰狞地晃过来,我很惶恐,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
“臭小子,老实听好喽,道上见得多了,别他妈跟我耍花招……”乔四蹲下身,戳着我的额头,凶相毕露,“该你的,少不了;不该你的,也甭他妈想加价!”
听了乔四的“肺腑”之言,又见“尾爷儿”袖手旁观,我不禁满腹悲凉,抱拳苦笑道:“一切都依纪爷和乔大哥安排吧,钱不重要,只要咱们平平安安地捉住‘青麻头’就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