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胡证出现在集市上的时候,小小的饭馆惨不忍睹。整个铺面只剩下一张完整的几案,这张几案晃晃悠悠,嘎吱嘎吱地发出床铺一样的声响。晋公裴度斜躺在上边,他的漂亮衣服上渗着鱼汤,牛肉汤,酒水,还点缀着牛肉沫子,简直称得上花团锦簇。
裴度的左手压在一个兵痞的屁股底下,右手扎在另一个兵痞的腰带里,像是一只凤爪。他的两条腿被一个胖乎乎的兵痞夹在两个胳肢窝底下,那个胖乎乎的兵痞含一大口酒,然后扑地朝裴度的裆部一喷,整个饭馆就迸发出瓦斯爆炸般的笑声。
我们的裴度两眼充盈着士可杀不可辱的热泪,嘴里塞满了坚贞不屈的牛肉,屁股在嘎吱嘎吱的几案上左蹭右蹭,大义凛然地挣扎和反抗。其余的兵痞每人抱着一坛酒,挺着脖子围在裴度四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位日后国家的栋梁和他们的上司。
一个说,这个家伙躺在这张几案上,简直像条蛆。另一个说,放屁,老子长这么大,没他妈见过这么瘦的蛆。第三个说,你那叫少见多怪,蛆也有营养不良的。第四个抓起一把牛肉说,营养不良没关系,咱给他补,说着把牛肉挤按进裴度的喉咙里。
兵痞们的外围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矩形木板,颤颤巍巍的柜台,还有裴度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仆人。他们现在有的歪了嘴,有的少了牙齿,还有的塌了鼻子,他们的模样比胡证的仆人更加精彩,因为他们更加新鲜。他们新鲜的血液染红了矩形的木板,染红了那些曾经的几案和床塌,还染红了柜台的东北角。
染红柜台的那位,就是曾经和兵痞一样吃肉喝汤调戏姑娘的那个小伙子,他现在正捂着下身,蜷缩在柜台和砖墙之间的旮旯里。他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他一边冲,一边叽叽喳喳地喷着唾沫星子。当他一把没能推动那个最瘦最小的兵痞时,他的脸刷就白了。
饭馆的外围站着饭馆的老板,老板十四岁的大闺女,跑堂的,还有掩护着自家姑娘的所有集市上的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破烂了的窗柃和门框外边探进来,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口水从嘴角往外一丝一毫地绵延着。他们忘记了这是白天还是晚上,忘记了这是夏天还是冬天。渐渐地,他们掩护着自家姑娘的动作变得毫无力度,这使得他们的姑娘也得以把脑袋探过来,睁大眼睛张大嘴。
这就是胡证赶到饭馆时的场面,立体,丰满,而且非常富有层次感。
集市上的群众们扭过头来,发现面前多了一座坚实的铁塔。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却变得更大。在此后的一个多星期内,所有这天到过集市的人,都要用黑布蒙上眼睛才能睡得着觉,用手抵着下巴才能吃得下饭,他们的后代都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张黑洞似的大嘴。
胡证的仆人们拖着一位裴度的仆人远远地跑在后面,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非常激动。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们奔跑的速度一点也没有慢下来。那位裴度仆人的脑袋感受着地面的崎岖不平和碎硬的小石子,觉得自己的头发越来越少。当他提醒胡证的仆人们注意这点时,他发现他们跑得更快了。
铁塔一样的胡证站在小饭馆前,脑袋几乎要抵着那破落的门框。他的身体堵住了外面给予的大部分光明,裴度躺在嘎吱嘎吱的几案上,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手上和脚上就渐渐失去了分量。浑身麻酥酥的裴度感觉自己周身的血管都在蠢蠢欲动,他以为自己就要不行了,这个时候他的嘴里塞满了治疗营养不良的牛肉。裴度悲愤地想,死到临头,居然连句遗言也没法留下来。
直到裴度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件貂皮大衣,还有扎在大衣中央的一条金腰带,他才意识过来,他可能还活着,而且可能还会继续活下去。有了生的希望,裴度的嘴巴开始慢慢地蠕动,他的脑袋周围撒落了越来越多的牛肉沫子。裴度咀嚼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脑袋周围的牛肉沫子越来越多,等到他把嘴里所有的牛肉都消化干净了的时候,裴度发现,他的脸颊已经相当湿润。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干脆的啪嚓,小饭馆里弥漫开来一股酒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