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和年末,分别失去了两位亲人,使得安徽不能再被称为是老家,因为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而我的双亲分别失去了他们的母亲。
姥姥是一位文化程度不高但极度善良的人,善良不仅有怜悯,也包括了一部分胆小、软弱和自卑的因素。所以即使她的孩子们极度不愿意承认自己像她一样,相似的品质还是给到了他们身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对自己评价过低、对他人不敢要求。
姥姥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我们家里人都觉得有信仰对她是一件极好的事。一是生活充实,二是有寄托。从每周日去教堂然后变成了每隔一天都要去报道;从每天早晚祷告、烧饭唱颂歌,演变到早晨4点起床就为祷告,而且一跪就是一个小时。虽然小地方的传教总有演变成“洗脑邪教”的趋势,但家人们也没有极力阻止她的行为。毕竟对于一个常年忙于家事、退休很久的老太太,有点自己的朋友和热爱的事,总是好的,所以大家只是在随时观察,并未干涉。我很喜欢听姥姥唱颂歌,倒不是多好听,而是从她口中唱出来平铺直叙的词听起来特别的单纯,同时也可以感觉到她对这份信仰的爱。去厦门的三一堂听复活节祷告的时候也给姥姥专门录了一段,虽然是闽南语的她听不懂。每次姥姥来杭州我们一家三口也要陪她去各种教堂参加周日礼拜,那都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姥姥胃口挑剔,以素食为主,常年看起来弱不禁风,而且特别怕冷。为了补气旺火,去年冬天她有意识地开始每天吃肉,尤其到了冬天,以羊肉居多,再加上各种诸如红糖鸡蛋水等等。过年回家时大家都夸她白里透红气色好。当然事后回想这些可能都是诱发肿瘤的因素。去年夏天妈妈带她去到了各家医院,从杭州到合肥到本地的地区医院,当然最终的结果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子女们只能是尽力地去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谁也不说不准这段时间会有多久。每个人都期待会有奇迹发生,误诊,或是因为心理作用可以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2016年的过年,妈妈一心扑在了外婆身上。从嫁过来后的28年间,唯有这次没有在婆家过年。这个时候外婆已经很久没有进食,手臂上挂吊针挂的水肿,而整个人身上瘦得脱了相,只能微微张口哼出我的名字。我还安慰妈妈,老人熬过冬天就好。
而当我匆忙赶回来时,妈妈冲过来抱住我说:“怎么办啊……我没有妈妈了……怎么办啊”。
有妈的地方才是家,我们回家的另外一个原因,也突然不在了。
奶奶是我小时候觉得最亲的长辈。奶奶做的饭最合我胃口,又给足份量。红烧、卤味、酱豆,喂成了结结实实的壮妹。除了学习,她对孩子没有任何要求,家务活一点儿都不让碰。她一个人就能把家里收拾地“样导儿哩”。奶奶又是护士出身,所以特别讲究卫生和整洁。猪蹄上的细毛都会用镊子拔地干干净净,厨房没一点油渍残留,抹布从来不带味儿,家里永远整齐,物品都规整在抽屉或柜子里,桌面上清清爽爽。
奶奶是独生小姐,在那个年代算是享福的小女孩,但她传统思想很重。嫁到孙家,一辈子都在为孙家操心。她会和弟弟说:“你要和两个姐姐好,你们都是姓孙的懂不懂。你姥姥家的弟弟是外姓人。”这时候我们都会笑话她,奶奶就也嘿嘿一笑。我结婚的时候,她让爸爸把所有孙家亲戚都请来,有大姑奶奶家、二爷爷家、三爷爷家、二姑奶奶家,每家都来了三代人,一共大几十口子,说是姓孙家第一个办事儿的,还是要好好办一下。
奶奶平日就很注意,每天量血压、体重,稍有不舒服就要去医院。仪器查出来都正常,总以为胃胀、疼、睡眠不好都是老年病,谁会想到胰腺这个毫无存在感的东西。它刷存在感的方式也是很极端,看到了就等于看到了病危通知书。
爷爷去世时,我还小,爸爸还年轻,总觉得有些失落,过了段时间,却也对大家的心绪影响不大。奶奶走的那天恰逢寒潮降温,还不到12月,晚上下起了大雪。爸爸和叔叔们就在雪中,守了第一夜。
习俗是在家里放三天,接待亲朋好友吊唁。亲戚们都要在棚内给老人烧“钱”,不能断。用火烧,这种老传统很有感觉,尤其是和香火、人丁相关。因为爷爷辈兄弟姐妹多,爸爸那一代的表亲戚也多,所以各路伯婶叔姑都来了,围坐着聊聊往事,话话家常,手里也不停。到出殡的那天,纸灰已经将砖头垒起来的灰堆淹没了。
最后一个晚上要去送浆水。在家旁边的十字路口,放了奶奶的遗物,上面铺满了黄纸,围着转一圈以后,一大家子人依次朝南跪下,再由知事点燃这一堆。在昏暗、寒冷的初冬傍晚,火苗随着北风跳跃。爸爸是长子,我在后面看到他低着头的背影,由火苗、路人、唢呐声、哭喊声衬着,我觉得他应该特别孤单,特别难受,特别迷茫。
爸妈带着我,十三年前从老家走出来。每年我都盼望着能旅行过年,他们都执意要回老家。这几年更为频繁,有时国庆、端午都会回去看老人。他们现在应该可以心安,我也庆幸当时的抗争都没有成功。现在已经适应南方的气候、生活习惯,小山小水的秀气,到了冬天就会想吃酱鸭。但最想记下来、不停出现在脑子里的,是一排整齐的白杨树,夏天会长出大大的树叶遮阴,冬天光秃的树干和农村小平房一起衬出清冷;还有一望无际嫩绿的麦苗,让人不禁联想大型收割机开过留下整齐的痕迹,可以治愈强迫症。
记于2016年12月阳光明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