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儿走过来,有些小郁闷:妈妈,我的作业太多了!我看了看她的抄作业本,跟前几天比较,的确多了点儿。这些日子,她狂热的爱上了制作“史莱姆”,就是那种黏糊糊的可以任意调配色彩的减压玩具。
我没有上过六年级,我们班是最后一届五年级。班主任是张老师,兼任数学老师,山东人,我们两家就隔着一道由两颗核桃树自然天成的院墙。他极严厉,对所有人充满期待。他督促我们最好的方法就是给我们布置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
每篇课文里的每个字和词语要各写一张,单是这一样,我已痛苦不堪。田字格本用的最快,一两天就是一本,我的右手中指的第一指节内侧结了茧子,握笔时间稍长,就隐隐的酸痛。若是听写错了超过三个字,我们就逃不掉板凳腿打手掌的厄运,每次不会超过三下,下课时我的手掌就变成发面馒头。我的心里长满忧伤,盼望着他被换到其他班级去。
可日子照旧得一天一天过,我们每天要面对的依然是那个“可恨的张老师”。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大家说,我们今天就考试,很简单,两道混合运算,每题50分。我瞬间感觉自己的头要爆炸了,这是我极痛恨又感到可怕的事,这样的运算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但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连翻书复习的机会都没有。
数学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和一部分同学被喊起来,我的本子上划着巨大鲜红的“0”。任何一个步骤错了,都是零分。张老师慷慨激昂的表达他的“恨铁不成钢”。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恐惧到极致,我在想回家后母亲会怎么收拾我。
金凤,磊子,还有杨光被留在了讲台上,我们被恩准回到座位上。老师说:看到了我们的悔过心和羞愧心。
作为惩罚,他(她)们三位要蹲半小时马步。杨光身体一直都是班里最差的,他的个子最矮,又最瘦小,长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汗珠子最先从他的额头滚落,全身筛糠一样抖动,他咬紧嘴唇,脸憋的通红。
金凤开始哭泣,试图站直身体,老师一声断喝:再这样,延长十分钟。金凤重新半蹲下去,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鼻涕流下来又不敢去擦,很快她的胸前就拖着两条长鼻涕线,在她的抽噎间,上上下下的流动。
杨光是最先瘫坐在地上呕吐的,张老师让前排的男生将他架到座位上坐下。金凤还在哭,但可以在站立和半蹲之间交集。唯有磊子,咬紧牙关站够了时间。老师不解恨,站在磊子面前,描绘着他的未来生活:他上大学的两位哥哥如何的富贵体面,嫂子们如何的美丽动人,小侄子们怎样的成器懂事。只有他,把日子过成了乞丐一般。
磊子不说话,忍住眼泪,倔强的将头扭向一边。
第二天,我们没有见到他(她)们。并且,至少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当中的两位。许多年以后,听同学说,金凤当晚开始发高烧,一惊一乍的说了整夜胡话。烧退了后,死也不愿意再上学。磊子也是这样,不跟父母做任何解释,早早起来去柴棚煮猪食,之后就跟着他们去了庄稼地里。杨光病的时间长一些,大约十天左右,重新回到班里,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和多愁敏感。无论是谁,声音稍大一点都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于是,上学变成了一种极其痛苦的煎熬。我开始寻找对策,我知道我一定有办法的。
(二)
坏了腿的长板凳通常被放在教室的最后几排位置上,我去找小红换了座位,交换的条件就是每周给她两个苹果。
叫了两位同学去操场边上和我一起搬砖,将咣咣当当的板凳腿换掉,同桌很欢喜,不停的夸奖我会想办法。可是,她不知道,靠我的这边,多半都是半块砖或者是更残缺一些的砖。
英语老师是年轻的男子,清瘦忧郁,戴着几乎遮掉半边脸的眼镜。他刚来,试听课的那天早晨,小雨不停的下,除了我们全班同学,校长、教务主任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就坐在最后一排。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口齿不清有一些结巴,冷汗从鬓角流下来。但他到底是专业的,轻松过了关。
在心里疯狂生长的忧伤和无望占满心房,那些可恶的单词,我用汉字做了标记,比如“yes爷死”,“elephant爱力粪特”……对于较长字母的单词,我还是记不住它们的顺序。所以,新老师如此年轻,至少我是可以试探试探他的“厉害”的。一到英语课,我便将坐着的砖头垛子拆掉两层,这样看起来我似乎就不在老师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第二周,老师站在讲台前,双目梭巡了一圈,眼光看向我,坚定有力的喊我起来回答问题。我慌了神,右腿肚子“不小心”碰到了砖垛子,那摞砖漆里哐啷的就倒下去了,我无比麻利的跳开,我怕砖头砸了我那长满冻疮的脚后跟。
老师关切的问:伤到了吗?然后自言自语:额,这么烂的板凳啊!得修修……
再一次被喊起来时,是两周后的事情,砖垛子倒下去,砸到了我的左脚小拇指,不是很疼。老师看着我,眼里满是五味杂陈。
那天下午,是张老师的数学课,他心情不错,在快下课的时候嘱咐班长让我与张强调换座位。
(三)
我的新座位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确切的讲,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45分钟的课时变成更艰难的煎熬,我仿佛能够听见身体里滋滋啦啦被油煎时爆响的声音。
大雪纷飞,很快将田野,山林和村庄覆盖,在所有老师的眼里,我是那个无药可救的落后分子:成绩差,歪心思,家境贫寒却不努力,辜负所有人的关心!
近11月,已是呵气成冰的时节,雪一层层落进空旷的原野,到我们的大腿根那么深了!我索性开始逃课,数学课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可离开课堂,又不敢回家,我还能去哪里呢?我在雪地里闲逛,时间久了,腿上的热气和外面的积雪相融,棉裤湿到膝盖,实在冷到不行,我就在老师惊诧的眼神里,大摇大摆的回到教室,若无其事的坐回座位去,然后在下课铃声后,迅速占据炉子靠墙的位置取暖。
直到有一天,母亲才进门就气急败坏的哭诉:我怎么生你这么不争气的东西,才去了张老师那里,他说他家的孩子怎么怎么优秀,你不过就是仗着语文成绩好一些,可人家的一双儿女,未来必定无比优秀,咱家都困难成这样了,你对得起我吗?……
我坐在炉子旁,看着涕泪交零的母亲,心里渐渐升起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