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只会关心自己的命运和感受,只有在别人的苦难被血淋淋地放大,并且直接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会发现原来整个人类都在受苦,自己所谓的痛苦和厄运,在很多人的苦难和厄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也会看到一些在苦难和厄运中依旧傲然挺立的身影,然后在自惭形秽的同时生起向往,觉得自己也想像他们那样,做一个更了不起的人——但这样的情感能维持多久呢?说不清,因为生活琐事会很快填满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忘掉智慧,忘掉感悟,忘掉很多曾经出现在他们心中的,比眼下的自己更加高大的东西。
丫头,红尘好像永远处于多事之秋,各种各样的事件总是层出不穷。我虽然没有因为习以为常而冷漠麻木,或烦躁绝望,却也觉得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
总之,红尘世界永远不可能有平静的一天。
因为欲望魔咒还在困扰着人类,人类的心灵一直在骚动着,骚动的心灵必然会涌起各种各样的心念,心念必然会牵动各种各样的行为,纷争和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只是,多一点光明,多一点温暖,就总能多上几个懂得反思,能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人生和世界的人,比如我们自己。
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像是一场又一场戏,遥远而虚幻,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我始终不希望你掉入虚无里,我希望你能看一看人类的足迹,虽然虚幻,但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并且影响着接下来的一切。人类文明史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向前发展的。只是我有点不太确定,人类文明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如果说人类是在进步,那么人类就会更加明白纷争是毫无意义的,然后想方设法地和谐共存、平等互利,但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有些国家始终想要占据世界霸主的地位,为此不惜更改法律、发动战争、变着法儿地威胁,甚至不惜牺牲子孙后代的幸福和安全。
书院的事情倒是有进展了,前天刑警队传唤了霸校者进行调查,霸校者在警察面前改了口,说自己没想要钱,之前说的都是气话。齐校长让他昨天交钥匙,他也找了诸多借口。这让志愿者们非常恼火,觉得他有点给脸不要脸的味道,就对齐校长说,如果明天不交钥匙,4月25日之前不搬走,我们就找公安局刑警跟他协调。
午饭后,母亲请舅舅来家里聊天,一起等消息,下午,秦汉又给齐校长打了电话,齐校长告诉秦汉,霸校者答应晚上来搬东西,但有可能会搬到很晚,只能明天一早再跟我们交接。傍晚六点半的时候,舅舅去小学那儿看了一下,回来时说,那儿已经有人在搬东西了。
终于要进入下一个步骤了……最近,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像是在糨糊里游泳,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有新的阻力在妨碍我们,不让我们顺畅地往前走。一件非常简单的,大半天就能完成的事情,却又被拖了好几天。面对这种状况,我是早有准备的,心里也仍然像是在旁观别人演戏一样轻松,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做事,一生很容易就会被耗掉,到头来一事无成。
我知道很多人不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很多人不一定直面过死亡。对他们来说,人生是很牢固的,他们的心中有一种永远都会这样下去的错觉,只有在真正地直面死亡时,他们才能体会到,如此鲜活的生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这时,他们心中的世界也许就会幻灭了——不过也说不定,很多真的因为死亡而有所感悟的人,仍然很难逃离现实生活的泥潭,因为他们缺乏向上的牵引力,整个环境的熏染也在向下拽着他们。所以,死亡带来的幻灭感很快就会消失,他们的心,又会被其他信息覆盖,然后他们就会在生活中沉迷,越陷越深,就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想要打破这个循环,进入另一种程序,是很难的,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强大的自我,这个自我有很多的期待和追求,它总想控制一切事物的发展,总想建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总想得到世界的关注和认可,甚至想要主导他们,做他们的主人。但是,这个所谓的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我,它只是固化的心念构成的假象。
这个假象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人们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牺牲很多东西去守护它,满足它,把它得到满足时产生的快感当成幸福。
然而这种所谓的幸福总是很短暂,仿佛它们的身上有一个巨大的漏洞,无论人们往里面填上多少东西,它们也不会变得完整和圆满。于是人们只好不断地填,却一直忘了追问自己:我真的必须这么做吗?这种种的期待和追求,真是我需要的吗?其实,人们一旦追问,或是像灵魂出窍那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一看这个所谓的自我,就会发现它们的无趣,它们所认知和追求的,始终是一些泡沫般的东西,它们却为之醉生梦死,穷追不舍。
它们也总是羡慕活在聚光灯下面的人,很少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阴影里,或是藏在幕布后面,一辈子被人轻视和忽略。因为人们需要成就感,需要感觉到自己的价值被别人认同,假如得不到这些东西,人们就会非常失落,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是毫无意义的。
可一旦他们真的生活在聚光灯下,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他们就会发现这种生活的真相,过去的向往也会慢慢消失。因为,公众始终在用自己的期待和成见来理解他们,有人认可他们的同时,也总会有人误解他们、讨厌他们,甚至诽谤他们、传播谣言。他们的一些非常寻常的生活细节,和一些不大不小的毛病,都会被人们搜集起来,进行一种自认为的解读,而叠加后的心念,又会被很多不明就里的人当成真相,以讹传讹。稍不留神,他们就会给别人留下口实,然后引来各种各样的灾难。
做一个公众人物,真的很不容易。可一旦在聚光灯下面待久了,很多人就再也不想回到阴影里去了。他们宁愿忍受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包括一些侮辱性的遭遇,也想留在聚光灯下面,让世界看到自己的存在。有时,他们甚至不需要世界的认同,只要能不被世界遗忘,不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就行。为此,他们不惜丑化自己,制造绯闻,让自己成为一个标新立异、充满争议的人。
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能看透这个游戏,或是从游戏中退出,过另一种生活,或是继续玩这个游戏,但不再计较和在意。
还有一种人更了不起,他们既会留在这个游戏中而不计较不在意,还会借助游戏给予自己的便利——比如财富、关注度和影响力等——做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事情。有个学生告诉我,一个明星每年都拍很多电影,什么样的电影都接,有人劝他不要再接一些烂片了,他却说,不行,有很多人需要我。他的意思是,自己要多赚点钱,多做一点善事。这个明星也很了不起。他的艺术成就可能比不上很多人,但他把做事看得比个人的名声和艺术成就更高,这种精神境界不是一般的艺人能与之相比的。
世界上最多的,永远都是迷失的、不能拒绝诱惑的人,而不是清醒的,即使得到整个世界也能放下一切的人……丫头,如果命运没有将你曾经拥有的一切一样一样地夺走,你会成为后面的那种人吗?
当然,命运是没有如果的,所有的过去都是生命中不能抹去的烙印,但我还是要问如果。因为,有时的“如果”并不是对过去的假设,它代表的,是一种对当下的选择。
丫头,我虽然没有远离这个游戏,还在这个游戏之中,但我并不在乎这个游戏里面的一切。我知道,人们心中的我,代表了他们对自己的期待和需求,他们在通过这种对我的解读,追逐着内心深处所向往的那个自己,而不是在单纯地感受和解读着我。
所以,每个人看到的我都不一样,我只是他们心中的自画像,以及他们的某种思维和知识的投影,一旦我的言行举止不符合他们的期待,他们就会对我有另一种评价。本质上说,无论什么样的评价和态度,都只是他们内心世界的一种投射,跟我关系不大。
所以,我更愿意跟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坐在一个地方唱独角戏,但我会尽量选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也会尽量地大声一点,把声音传得更远一些——哪怕我明明知道,听懂的,也许只有我自己。
看不透红尘游戏的人,总是在期待中迷失自己,也总会被一种氛围所裹挟,他们总会按照自己的期待在心里塑造自己的偶像,但他们心中的那个偶像,其实跟偶像本身怎么样没有关系,就连世界对那个偶像的评价,跟那个偶像本身也没有关系,它们只是某些期待和经验的叠加。包括信仰对象,有时也是如此。
人们需要救赎的时候,就会找一个人来承担自己的期待,仿佛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才有勇气面对未知的很多恐惧。然而,人们把信仰对象推向荣誉的顶峰时,也是把他绑在了十字架上。从此,信仰对象再也不能有任何不符合信众期待的行为举动,因为人们需要一个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