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落在树梢的那一刻,公园里的一角如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阴绿的树叶悲切地轻轻颤动着,晦黄的暮光从叶片尖端缓缓褪去,穿过密集的罅隙倒映出斑驳的光影,微风不舍的向着三色堇低语,一旁平静的湖面似已安详入睡。一只不知名的飞鸟从湖边低空掠过,翅尖的风浪在水面泛起涟漪。湖边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光着脚,踩着鹅卵石,向着小径深处跑去。这张老照片的左下角,小姑娘的身后,还有一张暗黄色的长椅和在上面熟睡白猫。
这只浑身雪白的猫似乎在等待着齐。齐在长椅前蹲下,注视了它几秒,猫就从熟睡中醒了过来。
“喵......”悠长的叫声像是能直抵人的灵魂,齐漾出一丝笑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我又来了,想我了吗?”
猫像是懂了齐的意思,又喵的一声叫了起来。
这是一只在公园流浪已久的猫,每到快傍晚的时候,它就会坐在这张长椅上熟睡。像是签了某种契约一般,每天都是如此,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自从齐与这只猫相遇后,只要他有空,他就会带一些猫食到公园的长椅上来喂它。
齐用手擦去猫脸上的一块污渍,伸手从衣服兜里摸索了一番,拿出了一个小口袋,“今天我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牛肉块,我偷偷从我妈的面馆里拿来的,这里还有一点火腿。”齐把猫食倒在手里喂到猫的嘴边。猫闻到了味道,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凑了过来享受美食。
“齐,该走了。”城站在齐身旁催促着,他的身影显得很虚浮,仿佛风一吹就会支离破碎。城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冰上,庄严不可侵犯。
“好,等我喂它吃完就走。”齐轻声应道,眼睛一刻也没有从猫的身上移开,脸上依旧是温暖的笑容。城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耐心的等待着,望向齐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
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朝着这边走了,他的步伐显得很沉重。他走到离乔和城还有十米左右的位置的时候停了一下,随后才缓缓走过来。
中年男人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离那只雪白的猫不过几厘米的距离。“好可爱的猫,是你养的吗?”
城看着这个中年男人,黝黑,瘦弱,看起来很憔悴。“不是。”城回答道。
中年男人用手摸了摸猫的脑袋,像是回忆起往事一样笑了笑,“我很久以前也养过一只猫,但最后可惜死了。”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包香烟,拿出来了一支,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在衣服和裤子的兜里翻了半天,“啊,我好像把打火机忘家里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失望,眉毛都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皱纹更是如同山峦起伏一般,他望向城,“你有火吗?”他的声音很微弱,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似乎吐出的每个字都花了他好大力气。而且他刚说完话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音反而如同惊雷一般。
那只雪白的猫似乎被中年男人吓到了,它从长椅上跳了下来,朝远处跑走了。
“没有。”城的回答简短而坚决。
中年男人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的脸已经涨的通红,呼吸更加急促。他靠在长椅的椅背上,闭着双眼,手耷拉在身体两侧,不停地喘息着。
“他这样子,还是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齐看着他的样子很是同情,在城身后悄悄地对城说到。
城没有回答齐话,只是淡淡地说:“走吧,时间不早了。”
城没有再管那个中年人,也没有去管那只猫,他转过身便离开了。
“城,等等我。”乔从后面追了过来,“这样丢下他好吗?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不太好,我们不把他带到医院吗?”
“这样人太多了,你管不完的。”城回头看了看齐,“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有时候明知道这么做是在自掘坟墓,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可是.....”
“时间很晚了,齐,我们回家吧。别让妈担心了,别管那个男人了,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城停顿了下,“在这个时间从你生命中路过的人罢了。”
“城......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冷酷?”齐在城身后停下了脚步,他望着城,不满的情绪毫无顾忌得流露在了脸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为什么.......你就没有一点同情人的感觉?你的心生来就这么冰冷吗?”
城回过头,没有作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齐。
齐的眼神暗淡无光,但似乎他又明白了什么似的,说:“真羡慕你,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可以藏住悲伤,藏住失落,藏住眼泪,刀枪不入,没人能伤的了你的心。你的脸上可以永远都不带着一丝的情绪.......”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城的语气在面对齐的时候,虽然没了冰冷的味道,却依旧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温暖。
城的回答,让齐一下子沉默了起来。因为城说的没错,这正是齐希望他所拥有的样子。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了,城跟在齐身后,随着齐一起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齐和城回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落日的余辉只剩下房顶上的一抹,天空的两端,一边是暗黄的,一边是灰暗的。大街上也跟着稀疏了起来,饭点的时间,大家都正在家里宽敞的客厅里,吃着刚炖好的肉,做母亲的把最好的部分夹给自己孩子,孩子却嚷着说太肥腻了,把肉又夹到父亲的碗里,父亲又夹到母亲碗里,母亲又再夹到孩子碗里说,你在长身体,这个必须吃了。说完看着孩子吃下碗里的肉,才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在满是炖肉的碗里夹了一块萝卜。
“妈,我回来了。”
齐和城回到面馆的时候,齐的母亲还在店里忙。店里这个时候的生意总是不错的,很多来这里吃面的,吃粉的,位置差不多都快坐满了。
“回来啦?面送到了吗?”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回来很是高兴,虽没有太多表露的言语,但笑容总会灿烂如星光一般。“送到了。”齐扯着嗓子回答到。“哎,今天客人多,快过来帮帮我。”母亲一边不停忙着一边说着。
齐应了一声便跑过去帮忙了。
晚上九点的时候,他们才回到家。结束了一天工作,都已疲惫不堪,各自道过晚安后便都回房间睡觉了。
齐一回到房间便倒在床上,他侧着身子躺着,一直盯着床头上相框里的照片好久。齐睡不着,他从床上坐起来,倔强地抱着自己膝盖。他从床边拿起相框,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那张已经多年的老照片。
照片是从齐出生便一直伴随着他长大的。像是他出生就有的胎记一般,烙印在了他的整个人生中。
照片里,一个才19岁,年轻、漂亮、无依无靠的女孩,披散着头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嘴唇发白,双眼低垂,她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看起来就像一个玻璃做的瓷娃娃一样脆弱不堪,一碰就碎了。她躺在那里,用着自己仅剩不多的力气,紧紧地抱着自己怀里的婴儿——齐。怀里的齐已经睡着,像一个安详的小天使,静静地躺在她怀里。她抱着齐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做母亲本应有的开心与幸福,反而是带着忧愁与不知所措。
她就是齐的母亲,一个在不应该的年龄将齐带来这个世界人。但这也并怪不了她,在那个对爱情懵懵懂懂的年龄,她怀着单纯的心与全身心的爱将自己眼前的男人视作全部的依靠——这个男人就是齐的父亲。她是在18岁的时候遇上齐的父亲,那时她单纯懵懂,他又英俊帅气。她本就从小没有父母,无依无靠,所以当他走进她的生活,带给她从未得到过的关怀时候,她与他便深深地坠入了爱河。
他告诉她,她是他这辈子最最爱的人,他说他会陪她一直白头到老,做她一辈子的守护神,让谁也不敢欺负她.....甜言蜜语似乎天生就是为这个年龄的女孩而生的,当他与她在床上一番如火的激情过后在她的耳边喃喃着这些不知被多少人说过后就烟消云散的话语时,她像是被蜂蜜浸泡了一般,依偎在他的怀里,真的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18岁的爱情真的就像玻璃一般易碎,稍微一点磕碰便支离破碎。在一个被白雪覆盖的深冬,他得知她怀孕了。那时他也才18岁,他对她的爱是真的,但他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责任是个什么东西。他逃避了。
那个深冬的末尾,他像蒸发了一般从她的世界消失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没有如约来看望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心里隐隐的担心化作了现实。以前的时候,他总爱晚上跑她家里看她,他会抱着她坐在窗前,看雨雪纷飞,看柳絮飘扬,看荷花绽放,看树叶凋零......而每当他要走的时候,她则总会到厨房里去为他煮一碗热腾腾的牛肉,她端到他面前,说要看着他吃完才让他走。
但是,那晚却没有来,她也没能再像从前一样,为他煮好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看着他吃完。那晚她站在门口,任寒风肆意地在脸上刮,雪花落了她满身,她却毫不在意。她执拗地看着远方,看着那个他本应该来的方向,期盼着他能和往常一样从那里出现,带着见到她时的幸福洋溢的笑容小跑过来。但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来了。
下一秒,她像是预习过这番场景一般,似乎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抱怨。只是在她等待满地积雪盖过她脚背的时候,静静关上门,静静坐下来,眼泪静静地流着。
屋外的世界已经是冰天雪地,屋内的世界却比屋外的世界更要冰冷。
从那以后,她就带齐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齐的母亲那时候才19岁,无依无靠,来到陌生的城市的前几年受尽了欺负。被骗,被打,被骂,被嫌弃,甚至差点被侮辱,这些事似乎都是家常便饭。齐那时还小,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切,他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能凭着感觉知道,那些人都坏人。齐总是哭着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抱着他一边不停地摇晃着,一边不停地哄着他,每次都要哄好久齐才会睡着,而齐睡着后,他母亲就会把齐放在床上,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吻,“孩子,妈妈出去给你赚钱了,你好好呆在家等我回来。”然后便走出不足20平米的出租屋,在陌生的街头上漂泊。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齐的身边,他看着幼小懵懂的齐,伸手抚摸着齐的额头,露出了仅有的一次微笑,随后脸上便刻上了永远都未消散的冰冷面容。他蹲在齐身边,用一种坚硬不可撼动的语气说,“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们。”
还是一个夜晚,只是这次不再是冰冷的深冬。齐睡着了,他的手里还拿着照片,眼角还落下了两滴泪珠。城站在床边,默默地为他盖上被子时他听见齐在嘴里喃喃道:“城,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城把被子给齐盖好,站在床边,他的内心罕见地波动了起来,冰冷的气息里涌出一丝愤怒的火焰。“因为他就是个懦夫,一个只会逃避,无能的男人!”城握紧了拳头,“他抛下无依无靠的我们,这些年里我们受尽委屈,在这个城市的最深处摸爬滚打,曾经好多时候,我们都差点在这座城市里孤独的死去。这样懦弱,只会选择逃避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齐没有听到城的回答,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躺在床上,安静地睡去了。而城看见齐睡去后,也像风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了。
(二)
日子总是向前滚动的。齐依旧每日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清晨的朝阳中清醒,在白云的注视下在面馆里帮着母亲打杂、送外卖,在夕阳暮光里踏进公园小径,寻找那只熟睡的猫。
“齐,这碗面还是帮我送给东街的那位老太太。”
齐听到母亲的吩咐,应道:“好的。”
面是送到东街的那位老太太,但每次都是她的儿子打电话过来点的,面也是她儿子要吃的,只是她儿子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齐每次把面送到的时候,开门的总是那位老太太,瘦弱且充满了倦意。想必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
老太太接过面时,总会很礼貌的说声谢谢,并且邀请齐进屋坐坐。而这时候城总会出现在齐的身旁,果断却又不显得鲁莽地拒绝。
这是第几次给这位老太太送面了?不,应该说是给她的儿子送面,毕竟面是她儿子要吃的,齐在脑海里想了想,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这一个月以来已经送过去很多次了,所以,那位老太太的儿子肯定很喜欢吃母亲煮的牛肉面。
回来的路上,城出现了,和从前一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齐的身旁。
齐早已习惯。
“城?”齐望着城,但似乎并不能从那冰冷的脸上看到一点别的东西。
城望了望远处的夕阳,轻叹了一下“齐,以后送面就让我来送吧。”齐有些不解,满脸疑惑的看着城。“我只是太闷了,我想出来透透气。”城解释。
“哦,好。”齐点点头。
黄昏下,齐和城一起向着回家的方向走着,齐走在前,城走在后,夕阳的余辉从侧面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但仍如同两条平行线一般永远都没有交点。
齐一边沿着路边白色的边线走着一边用脚踢着一个地上的塑料瓶,而城始终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空旷的大街上,回响着瓶子滚动的咚咚声。
齐与城,在那天之后,都无意间踏入了一片未知的生活中。
齐与可可的相遇,是在时光里一如既往的那个黄昏。
那个暗黄的天色下,齐如同往常带着猫食走到公园的那个小径上,公园还是那样,和熙的夕阳将余辉撒在翠绿的树叶上,修长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安详的湖面也始终沉睡着,鸟儿停在树枝上,看着底下暗黄色的长椅和在躺在上面熟睡的猫。只是这次的画面里,多了那个在长椅上摆着画架画画女孩。
齐遇见那个女孩时,她第一次坐在公园的那张长椅前画这只雪白熟睡猫。齐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她坐在那里,那样安静。齐的眼里,看见的是乌黑的长发,依旧在画纸上轻轻挥动的双手。
“画的真好。”齐站在女孩的身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过了几秒,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
这是他们第一次话。有时候一段缘份的开始,也就是这么开始的。
齐的到来似乎惊醒了猫,那只猫从长椅上坐了起来,用那双眼睛渴望地望着齐。
女孩以为这只猫是齐养的,但齐告诉她,这是一只流浪猫,一只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这个空旷的公园中四处流浪的猫。
齐是在一个雨天遇见这只猫的,那天下着雨,街上都已经没有了行人,齐像往常一样,送完外卖往回家走。在路过公园的时候,他看见那只猫正躲在那张长椅下。从那以后,那张暗黄色的长椅就像是他与猫约定的地方的地方一样,只要齐来到这里,它总会在那里等着他。
流浪的猫,总会有一段原本美好却结局惨淡的过去。女孩满是心疼地抚摸着这只雪白的猫,眼神里充满了黯淡与泪光。
因为,她和它也是一样啊。她的过去和这只猫一样,本是美好的。
女孩出生的地方是靠海的,那里有清爽的,带有大海气息的海风,有带来温暖又充满梦幻的朝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还有她和父母最爱在柔软细沙上奔跑的沙滩。
女孩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父亲不是本地人,许多年前从外地过来打工,因为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做什么都得靠自己。起初父亲找不着赚钱的门路,整日只能做些在工地上做些苦力活,身体都要累坏了,赚的钱也就只能勉强糊口,有时候工头还要拖欠工资,他就连租的地下室的钱都付不起了,只能在漆黑寒冷的夜里,蹲在一条聚集了无数流浪者的阴暗街道,或者说街道都算不上,只能算楼宇之间的一条缝隙。
不过吃得苦的人,总会有熬出头的日子。
几年后,女孩的父亲靠着自己存来的钱租了一间小铺面,开了一个小面馆,面馆不大。只有顶多20平米,后面还有一个隔间,放着一张床和一些杂物,便成了睡觉的地方。但还好的是,生意还不错,虽然赚的钱也只是勉强能糊口,但总没以前那么累了。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渐渐地对这间小面馆有了感情,小面馆似乎这也是唯一陪伴着他的东西了,他的所有心血,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
索性,他就把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买下了这间铺面。那时候房价还不贵,买下一间铺面没有那么难,这也让他成了一个幸运儿。几年后,他所在的地方拆迁,他得到了一笔高额的拆迁费。他利用这些钱租了一间铺面做起了水果生意,铺面的面积更大,赚的钱也更多了。
开始的时候,他早上4点他就起床,开着一辆拉货的三轮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收最新鲜的水果。就在那个小镇上,他遇见她。
女孩父亲遇见她母亲就像上天安排一样。他去收水果时,因为性格直爽,只要价格合适他也不会多讲价。他去收购的第一家就因为他这直爽的性格而有了长期的生意来往,而与他来往的,正是女孩的母亲。
他经常去收水果,也就经常见到她。
她是个高个姑娘,说起话来声音也好听,每次她问他,你看这样行吗?他看着她,总是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声道:“好好好!”他喜欢她那双清澈眸子,不带着一丝的杂质,他也觉得那姑娘人也好,也温柔勤快。姑娘的父亲过世了许多年,家里只有母亲和她的一个在上初中的弟弟。这些年来,她就像个妈妈一样带着弟弟一起生活,弟弟的学费以及家里的所有开支全靠她一个赚来。
他们这样来往久了,他看这个姑娘的眼神里也多了一点也渗透出来了一点内容,姑娘的目光对上去,也就生出火来。
过后没多久,他们也就成了,他们在镇上买了新房子,把女孩的妈妈和弟弟都接过来一起住。过了两年,他们的女儿,也就是齐现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就出生了。
他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没有城里人那么多心眼,也没那么浮躁,他们踏实做人,踏实赚钱,慢慢地,也终于在这里扎下了根,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但是好景不长,苦命的人这安稳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带走了女孩的哥哥。幸存下来的女孩和她的父亲还有婆婆只能无奈的站在路边,看着熊熊大火带着死神的镰刀收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黄昏下,长椅上,齐坐在女孩身旁,轻轻地拍了拍抽泣不止的女孩。最后,女孩告诉苏齐,那场火灾过后,父亲带着她们搬到这里,父亲说,这是他的家乡,他在这里出生,也想在这里死去。
如今,女孩父亲又得了肺癌。她不知道什么这世上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自己的家里,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她学过几年绘画,她告诉齐,世上的不幸太多,幸福太短,有时候就连普通人的生活也得不到。她曾经抱怨过,失落过,但这样除了把悲伤惨淡的日子变得更惨淡外毫无用处。所以现在的日子,她只想尽力把这座城市所有美丽的东西用自己的画笔画下来,即使她从不曾得到,但至少能从画中体会到一丝幸福的味道。
黄昏快要结束的时候,齐与女孩分别了。分别时女孩送了齐一幅画,这幅画正是她刚才画完的。画里面,正是那只夕阳下躺在长椅上熟睡的猫。
齐回到家中,把画摊开,看了又看,他觉得那个姑娘似乎就和这幅画一样美丽动人。他这时候才忽然注意到,在画的右下角有她的署名——可可。
齐把画收了起来,小心地放进柜子里珍藏了起来。他靠着窗,双手撑在窗边对自己说道:“啊,那个叫可可的女孩,可真令人难忘啊!”
后面的日子,齐到公园的理由不再只是为了喂那只猫,还为了去见可可。齐感觉到,他看到可可总是会感到很亲切温暖。
他们很聊得来,如果在黄昏的时候,去公园逛逛,你一定会看到,倒映着暖色夕阳的湖边,坐着两个年轻的身影,齐在左,可可在右,中间坐着一只雪白的猫正摇着尾巴昂着头,享受着天边最后的温柔。
而这些日子,城只会在每天出去送面的时候出现。和往常一样,去的最勤的地方还是那位东街的老太太的住所。
城再次见到这位老人的时候,感觉她这些日子似乎显得更加憔悴了,皱纹也加深了,好像是突然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会每次接过面的时候说声谢谢,然后邀请城进来坐坐。城每次依旧拒绝了。但有一次老太太似乎态度很坚决,无论如何都想让城进来坐坐。
城显得有点不悦,但又无可奈何。他进去了。
这是一间不太大但还算宽敞屋子,进屋便是客厅,屋子里很是昏暗,空气来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屋子里面,似乎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那张还算过去的餐桌,其他似乎都只是几块木头拼出来的一样。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城抬起头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仔细一看,那熟悉的身影,剧烈的咳嗽,城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那个男人。没错,躺在沙发上的正是那天在公园里遇见的那个中年男人。
(三)
“再见,城。”
这是齐对城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齐望着城孤独的背影,在松软的草地上渐渐走远,他的心里顿时被酸甜苦辣的情绪挤满。其实在很早以前,齐就在脑海里无数次地预习过城离开时的场景。在幽深的夜晚里、在初升的朝阳下、在凄厉的雨声中......然后,城一如既往的无声无息地消失,或是会对他作出最后的告别?齐不知道。
即使这些场景在齐的脑海里上演了一遍又一遍,但当城真正离开的时候,眼泪却依旧还是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
城的背影和他的人一样的孤独。齐看着城的身影在潮湿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变得稀薄,仿佛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一点点地抽离。在最后城的身影就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齐看见城转过了头来。在城那冰封了万年的脸上,竟露出了和自己一样温暖的笑容。
“齐,都结束了。好好活下去。”齐怔怔地看着城,感觉有万千话语哽咽在喉咙里难以倾吐,而在下一秒,齐望着城消失的地方,那里已经没了城的影子,只剩下无限的夕阳。
城走了。这个因他而诞生的人,最终也因他消散了。
齐从没想到,城的离开会这么快。
城刚出现在齐的世界里的起,齐就一点也没对城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在齐的心里,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城就是齐,齐也是城。在齐被黑暗包围,最无助,最脆弱,最渴求保护的时候,城为此诞生了。
齐的童年时光一点也没有童年的味道。因为那间20平米的出租房就是齐的整个世界,而母亲与城则是他世界里仅有的两个人。
齐不是一个特别的人孩子,他出生时本和其他的那些普通孩子一样活泼,聪明,可爱,喜欢吵吵闹闹,这些孩子的天性齐都拥有。但在那间20平米的出租屋里,这些天性被一点一点地磨灭了。
翻开齐童年记忆的相册,最令人深刻的就是母亲的那张脸。那张年龄上本是应该充满了青春与美丽的容颜,却在围着生活转来转去的日子里,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皱纹不知不觉爬上了脸,白发在20多岁竟已经肆意生长,两根眉毛都长到一起,眼睛极度得凹陷进去,手变得了粗糙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齐每次看到母亲回来的时候,母亲总是已经疲惫不堪,齐对母亲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充满了担忧,妈妈要是一下子倒下去了我该怎么办?好在齐的母亲没有倒下,她即使再累再疲劳,她依旧强撑着快要垮掉的身体去为齐做饭,照顾齐。
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齐幼小的心里常常不断询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但始终得不到答案。齐只能看着母亲在本该充满幸福的年龄背负着疲惫与巨大的压力。虽然也许齐在幼小的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压力,什么又叫做生活,或是痛苦。但齐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母亲身上的那股忧伤的气息,透出身体散发出来,令人痛心。
那时候,齐看着母亲每天在地狱一般的生活里饱受折磨,他渐渐地将自己的心关闭了起来。齐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害怕陌生人的人。他把自己24小时都关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母亲和城他从不和任何人说话。
齐上小学的时候,放学时他看到别人的父母一起来接孩子回家,他的心里恍然如梦一般,他很好奇,好奇那些牵着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的手的男人是谁?在齐的记忆,只有母亲牵过他的手,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路过。
“妈妈,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妈妈.......父亲.......是什么?”齐的眼睛满是疑问,也满是单纯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可是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把齐抱起来,在脸上亲了一下,尽力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走,我们回家。”
齐的年龄再大一点时,他知道了什么叫做父亲,也因此变得更加沉默。
缺少父爱的孩子,总会找到替代品。而让齐体会到和父爱一样的感受的人,就是城。那个冰冷若雪,但却坚强可靠的人。
齐的母亲做过许多工作,有时候甚至一天要做三份工作,其中有一次,她在街上卖花,那种最常见的栀子花。
齐站在远处,看着母亲在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穿梭着,走到那些停下来的车辆边。“买朵栀子花吧!你看,多香的花啊!”然而车内的人总是用眼睛斜瞟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把车窗摇了起来。然后,母亲又走到下一辆,再下一辆,再下一辆......或是询问路边来往的路人,但得到的总是冷眼占了大多数。
齐站在远处,心里像针扎了一样疼,眼泪不自觉的落了下了。
城出现在他的身边,轻拍着齐的肩膀。“好好休息吧,齐。”
随后,如果你能看到齐,你会看到他原本伤心落泪的脸上,换上了一副冰冷却坚强的模样。那就是城的模样。那天,城帮着母亲卖了许多花。不知道是世人觉得小孩子才是最单纯的模样,或是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拒绝一个小孩子,当城带着那冰冷的面孔以及对世界愤怒对他们说买一朵花的时候,他们竟几乎都没有拒绝,买下了一朵花。之后,当工作结束,黄昏来临,齐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觉得又陌生又熟悉,又高兴又心酸。
齐在脆弱的时候,城会出现。
齐面对危险的时候,城也会出现。那个儿时班上的那个恶霸,一个体格肥硕的胖小子,总是爱欺负班上的同学。胖小子家里穷,没钱,所以只要看到谁手上有好吃的零食或是玩具,他就立刻抢去,而被抢的人也只能乖乖地接受,眼巴巴地看着胖小子把自己心爱的东西拿走。而齐一无所有,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躲在自己的世界了。可有一次那胖小子竟然看上了齐的一件新衣服。那是齐母亲过年给齐买的,齐非常珍惜。齐不肯给,胖小子就强行想扯下衣服,而这个时候齐的脸上就会立刻还上一幅冰冷的面孔。随后,那个胖小子被城打得鼻血都出来了。
城,对于齐来说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齐说不清楚。但齐知道,这么多年里,如果没有母亲的关爱和城的保护,他早被这残酷复杂的世界折磨的不成人样。
可是如今城消失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害怕未来自己会独自面对生活,但他现在的心里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脆弱。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那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
life.
那天在公园里走来,向齐要着火,又剧烈咳嗽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个二十多年前抛下自己母亲,让她在那个寒冷的深冬望着门外纷飞的大雪直到绝望的男人,那个竟然在母亲店里点一碗牛肉面外卖的男人,那个可可口中踏实努力却遭遇不幸的男人,那个城走进屋里看到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如果不是母亲亲口承认,齐永远不会相信那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齐的父亲在那场火灾后又得了肺癌,在他知道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选择回到家乡,回到了这个曾经他充满愧疚与罪孽的地方。他带着自己的女儿可可,和可可的婆婆一起来到了这里,租下这间离齐的母亲不过两条街的房子。他回来的理由很简单,他只想在生命最后的尽头看看那个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还有,自己的孩子——齐。
他打听到他们的住处,然后才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租下房子。他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脸面再去面对她和齐。所以这一切他都只是悄悄地进行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想的事情。就连他的女儿可可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到,只是想回家乡看看。
他得知她开着面馆,内心满是感概,他想再尝尝她亲手煮的牛肉面,但又怕见到她。他只是通过外卖的方式去品尝回忆的味道,而且每次也是让母亲帮自己代拿。
他有时候在床上躺久了,就渴望到处走走。他时常回去她的面馆附近晃悠,他坐在街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假装像个在休息的路人。他总会拿着一份报纸,头对着报纸,眼前却一直看着面馆里,他看到她和当年一样,把面倒进锅里,然后调好调料,再搅一下面,最后估摸着面好后就捞上来。她估时间总是估的很准,根本不用依靠面的颜色来判断是否煮好。
他就坐在那里,看到她已经半百半黑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充满皱纹的脸,还有和当年一模一样煮面的动作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而最令他感到内心愧疚与悲伤的,就是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孩,不,应该叫做男人了,已经是20岁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他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孩子。20岁,自己的孩子已经能独当一面,而自己20岁的时候,却是个远走他乡的逃兵。
他犹豫了好久,夜晚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反复叹息,最后才鼓起勇气去见齐一面。那天,在那美丽的夕阳下,那张暗黄色的长椅和熟睡的猫旁边,他看到了齐。他鼓起勇气走过去,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已经快要用光,走起来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但他这次不再想做个懦弱的人,他铁着心坚持地走到了齐的身边。
“好可爱的猫,是你养的吗?”
“......你有火吗?”
他说出着两句话后,他感到身体剧烈的疼痛,他坐在长椅上没命的咳嗽了起来。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气的时候,他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齐得知他是自己的父亲是母亲的告诉他的,昨天的时候,他的母亲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看到母亲的脸上充满了凝重与犹豫,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齐还是跟着母亲走了。
当齐来到东街的那个小屋,那个自己来过无数遍的小屋时,再看着母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地说:“齐,你的父亲就在里面。”
城再次出现。
城看着母亲的眼泪,再看看这个房屋,想起那天老太太邀请自己进去时看到的那个躺在沙发上的男人,他一直询问着自己的事,询问自己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又问了自己母亲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对这些感兴趣,但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
可是,他现在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又怎样呢?这个逃避了20多年的男人,这个抛弃了自己还抛弃了母亲的男人现在只和自己只有一门之隔。自己要去见他吗?不,他不配自己去见他,他不配!城知道,他自己恨这个男人,恨之入骨,甚至觉得现在他就是在自己面前死去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城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他转过身,飞快的跑走了。
“齐!”母亲在后面无力地喊了一声。
城跑到公园的湖边,捡起脚边的一块的石头,咆哮着向着湖面扔去,平静的湖水被激起了无数的涟漪,随后又重归平静。
电话响了。
城拿起电话,看到是母亲打来的。他拿在手里一直没有接,任由电话想着,他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带自己见他,这个充满了懦弱与罪孽的男人,为什么母亲还要见他?母亲原谅他了吗?不管有没有,自己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电话响起的最后一声,城还是接了。
“齐”
城没有回答。
“你父亲去世了。”
r人们都说,父亲永远都是那么地高大;他的肩永远都是那么地安全;
公园的湖边,城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已经挂掉的电话,头发被风猛烈的吹了起来。
他去世了,城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去世了。
城突然苦笑了起来“去世了?自己曾经最希望的事情发生了?”城问着自己,他想,他现在应该高兴。这个自己最恨的人,这个曾经丢下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人,这个懦弱、自私、罪恶的男人终于彻底地消失了。是报应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不管怎样,自己不是应该高兴吗?对啊,应该高兴啊!但是.....但是.....为什么自己一点高兴的心情都没有?
城站在湖边,情绪一下子崩溃了般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头靠着栏杆。齐出现了,齐站在他身边,这次,永远都是被保护被安慰的齐,现在反过来安慰城了。齐拍了拍城的后背:“城,结束了。”
城的哭声持续了好久,齐第一次看到这个满脸充满冰冷的男人竟然也有这么脆弱一面。而齐的脸上,也许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对世界的畏惧敢,如今他的脸上写满了,责任,成熟,稳重,爱与坚强。
许久,城终于站了起来。
城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了很久,然后突然望了齐一眼,像是安排好了一般转身离去。
齐站在后面,看着城远去。城的身影在潮湿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变得稀薄,仿佛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一点点地抽离。在最后城的身影就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齐看见城转过了头来。在城那冰封了万年的脸上,竟露出了和自己一样温暖的笑容。
“齐,都结束了。好好活下去。”
黄昏下的最后一幕,是可可与齐站在湖边的画面。
“结束了。”可可望着齐。
“20多年了。”齐叹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怎样,好好活下去。”
齐望着可可,看着她那双纯净、毫无瑕疵的眼眸浅浅的笑了笑。
可可也笑了。
“你知道吗?你是个奇怪的人。”可可说。
“为什么?”
“因为,你从没告诉过我的名字。”
齐怔了下,他望向湖边,看着那灿烂的夕阳,任凭微风吹弄着他的脸颊。“我,叫做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