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座钟敲三下的时候,窗口开始有微光探进来。没有窗帘,抬眼就可以看到老钟亲手栽的那棵杏树。树影映在玻璃上,摇摇晃晃。
这树有三十几年了吧?好像是蓉蓉五岁那年,老钟带她去县里医院看龋齿,往回走路边有个妇女卖甜杏,一篮子大甜杏带着露水黄橙橙诱人。蓉蓉嘴馋嚷着要吃,可是当年哪有钱给孩子买零食呢?连哄带骗地把蓉蓉带回来,进门的时候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第二年开春,他就去集上买了这棵杏树苗,一边挖坑一边说:我要让闺女吃个够。
老钟就是这么宠孩子,一直宠到闭上眼睛。
她翻了个身,看着睡在身边的蓉蓉。梦里这孩子还皱着眉头,被子盖住左半边脸,正好露出下巴上的疤。自打老钟走后,闺女就一直陪着她,给她做饭陪她说话。刚满八岁的外孙扔给姑爷十几天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想妈妈。
好像一晃,蓉蓉就长大了,马上就四十岁了,当年她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在城里大公司上班,没多久就做了部门经理,后来就是什么大区主管。忙的风风火火,有几年都不大回家来。每年初秋棒子刚熟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打电话催她回家吃嫩棒子粥。为这个老钟总说她,他说闺女大了嫁了人又忙事业,别总打扰她,大城市什么好吃的没有,谁还稀罕你的嫩棒子粥。可是她就是忍不住,闺女打小就喜欢这口,再说她的粥做的可不是一般的鲜。要选指甲一掐就冒出浆水的嫩棒子,用快刀把米粒一行行削下来,削的就剩一个棒子芯。热油里把南瓜丁炒香加一丁点酱油添水。水开了把棒子粒下锅顺时针慢慢搅,小火咕嘟咕嘟煮十分钟,放一点盐巴就可以出锅了,那个香啊,每次蓉蓉都能吃两大碗。城里是好,可是城里的东西都是化肥催出来的,哪有自己的菜园子种出来的好。
对了,这疤。。。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那疤。可能手凉,蓉蓉嘟囔着,迷糊里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整个下巴。这疤是老钟心里的疙瘩,她都不敢提啊。那年她生病,半夜烧抽过去。村里的二把刀大夫慌神了,背着药箱就跑了。老钟急了来掐她人中,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在她额头上。蓉蓉当时刚上初中,一边哭一边去拽他的胳膊,说你这样妈妈疼咱们去医院,老钟当时红了眼,一把把孩子推搡出老远,下巴正好磕到玻璃桌子的边角上。当时没在意,等真把她忙乎醒来一抬头,孩子捂着下巴坐在地上都不敢哭了,满手的血。
那个伤口缝了六针,就留下了一个小疤。为了这事,老钟一直自责,水灵灵的一个姑娘,下巴留了个疤,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那些年总盯着孩子的下巴出神,直到蓉蓉结了婚才好些。
窗外越来越亮了,隐约听见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地闹人,看来要出太阳了。其实她很想起来,可是又怕惊动蓉蓉,只能忍着后背僵硬的感觉继续躺着。叹了口气,仰头望着房梁发呆。
老钟一辈子要强,刚结婚那会他家里穷。一个寡母两个半拉子弟弟,婆婆又常年病着。那时候还有生产队,他白天下地挣公分,晚上给生产队喂马看庄稼,一年下来勉强够一家人吃饱饭。她那时候是十里外郭家村里最俊的姑娘,舅舅在老钟的村里当队长,和娘说小伙子实在能干品行好,闺女嫁过来错不了。娘其实不大同意,怕她过苦日子,可是相亲那天老钟不卑不亢诚恳踏实的模样她说不出的中意,娘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结婚那天,老钟开着生产队里唯一一台四轮拖拉机来接亲,车头一朵大红花。后面车斗里十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姑娘小伙子。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地把她接回家。新婚之夜,老钟红着脸说:我穷,可是我有一个窝头就绝不会给你吃半个,你信我。
她信,她怎么能不信,就凭老钟那个勤快劲头,她就信俩人的日子不会永远穷。
就这么过了四十年了,从二十出头的到现在年过半百,从分产到户到承包鱼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旧房子变成小二楼,孩子长大成家飞出了小村庄,老钟的头发白了大半,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她亲手帮他把头发染黑了,他不服老。
天光大亮,她又转头看了看蓉蓉。这一看,心就一痛。这孩子生的真像他爹,眉毛又粗又密,眉间几乎连在一起。每个脸颊下面都有一条长纹,耳垂上没有肉,薄薄两层皮。就连嘴唇的轮廓也像,就连睡觉的表情都像。
当年她生蓉蓉时候难产,差点没死了。老钟说,就一个了,再也不要了,一个就知足。她心里是有点愧疚的,老钟喜欢儿子,村里遛弯看见谁家小子淘气都得上前摸摸头。可是他从来不说再生的话,他怕。后来蓉蓉长大出息了,老钟骄傲的不行,逢人就说闺女好,闺女知道疼人。
老钟,老钟,他扔下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叹口气,眼里发热。可是没有眼泪,眼泪这几天都流光了,好像整个人也干枯了似得。想起老钟临走那几天,脸色和黄纸一个颜色,嘴唇发灰,眼珠也发灰,大夫说他的肺都烂没了。
那天夜里蓉蓉实在熬不住东屋里睡着了,老钟让她把自己扶起来坐好,然后拉着她的手说:老伴儿,我不怕死,我就是放心不下你。
她当时的眼泪啊,就和小河水一样,打湿了衣裳。把头放在老钟的膝盖上,就像年轻时每次撒娇一样。老钟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说:等我去了,你和闺女进城吧,这个大个空房子,你自己撑不起来,我也不放心。
她想说:你别走啊,半辈子了,我自己不行,不行啊,你别扔下我不管。
可是她紧紧咬着牙不敢说,她怕老钟放心不下,死不瞑目。
心口疼的难受,她终于坐起身,披上外衣悄悄下炕。蓉蓉还在睡,孩子这几天太累了,老钟后事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女子,村里的习俗又不懂,虽然有长亲们帮衬,可也真是难为她了。
推开门,阳光已经洒满小院,紫藤爬满了篱笆,那对给外孙买来玩的兔子满院子乱跳。白的叫萌萌,灰的叫欢欢。门口的石子路是老钟亲手铺的,挑石子扁担把他肩膀都磨破了。墙角两棵夹竹桃是老钟前年栽的,每到这个时候就满树的粉花。仓房门口放着老钟常用的锄头,镐头,镰刀,靴子,房檐下挂着他的草帽,褂子。。。。
老钟,老钟,这满院子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凳都是你的心血。你让我离开这去城里,我怎么舍得?我走了,你回来找不到我,你怎么办?
她坐在院门口的树墩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白头发绾成的髻松松地垂在脑后,肩膀又瘦又单薄,千层底布鞋趿在脚上。
这鞋,都是老钟去年在集上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