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创作通常来源于伟大的痛苦。而卡夫卡的痛苦,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进退不得”。
卡夫卡是出生在捷克的犹太人,然后写作是用德语,“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这个身份确然已经很“进退不得”;
在表达上,他同样“进退不得”。他既喜欢写作,又不想将它们都发发表出来,生前很少发表作品, 临终时还留下了遗言, 要友人布洛德把他的作品全部焚毁;爱情上他既热烈追求菲利斯,但是又为文学奉行禁欲主义,怕感情影响创作,最终两人婚姻无果;
在工作方面,卡夫卡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却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他向往写作自由的生活,但是为了支持家庭收入他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工作;
卡夫卡对于不得不上班这件事有多难接受呢?在一九零八年春天他在给海德维希的信中写道:“我度过了悲惨的一周,办公室里的工作太多了,也许从现在起将一直是这样;人要对得起他的坟墓⋯⋯。人们把我像一头野兽一样撵来撵去,由于我根本不是野兽,所以,我会多么劳累就可想而知了。”卡夫卡的感受,说出了大多上班族的痛楚,在不喜欢的工作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擅不擅长的工作上,为了生计变成一个扭曲的自我。
这种“不能进也不能退”的人生经验,转移体现在《变形记》主角格里高尔身上,让他代替卡夫卡变形成为一个甲虫,进行一次悲惨的变形。
格里高尔承担着家庭收入的重担,他努力工作,拼命挣钱,使得一家人能够生活得安宁、满足。原本他在家里是受到爱戴的,他变成甲虫没按时出门那天早上,父亲是轻轻扣门,妹妹也是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母亲也在帮儿子对前来催促的秘书主任说好话。
当变形成甲虫的卡夫卡艰难地门打开,父亲却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打回到房间里去”。父亲愤怒地用手杖驱赶他,用苹果砸他;母亲和妹妹强制性地搬走他喜爱的物件,剩下一个四堵空墙的房间;饮食的质量越来越糟糕,甚至都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吃东西……
《变形记》里最荒诞的,不是主角变形了,而是他变形后,家里人的冷漠态度,没有想着去寻找治疗方法,把格里高尔变回去,而是盯着如何保持收入,把格里高尔处拜托理掉的想法。
“你们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踹腿了。一点气儿也没有了!”
“让我们感谢上帝吧。”
和如今许多报道的新闻类似,一位男子刚30岁,患上癌症后妻子立马选择离婚,放弃治疗,年轻的生命一旦失去提供价值能力,立即遭到冷漠的对待。这是卡夫卡早已经在文章里暗示的荒诞。
《变形记》暗示着当代人的命运:进退两难。当个打工人,或者变成被遗弃的“甲虫”。
卡夫卡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动荡不安、物质主义盛行的年代,社会开始城市化、物质化,房贷也开始盛行,“人”这类生物在现代社会中开始异化。格里高尔辛勤工作养家,成为工作的机器,长期的高强度工作摧残了工作者的身心健康,这是第一层变形。
格里高尔家人们的唯利是图,冷漠对待,最后他死在房间里,尔后他的家人“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陽光”,如此个体感情的逐渐衰亡,社会与家庭都逐渐陌生,这是第二层变形。
如今,高科技和资本发展加速了这种“变形”,人类从整体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但作为个体独立存在的每一个人,却遭受到“外物”的疯狂挤压,21世纪的人“工作机器”的性质更加明显,脱离家庭到别的城市很长时间,为了挣钱加速自我的“变形”,和家人关系的异化形态也呈现更多层次。
而在自己眼前工作上,作为一个“打工人”不敢抛弃眼前的,一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二是可能由于有房贷和家庭孩子;同时也成为不了自己想成为的,大部分时间已经被日常工作占用,设想里追求理想的自己,无法求证到底存不存在,即便实现了转变,在资本推动的社会当中,难免又会回到“挣钱机器”的老样子,因为要商业变现,要养家糊口,要为员工谋利益,即便自己不这么做,社会机制也会把一个事情变成如此。
不管做得如何,关键一点就是不能放弃劳作。因为一旦放弃,会变成一个遭人嫌弃,像格里高尔一样,变成被社会人冷漠对待的“甲虫”。因为所有的人都像轮子一样忙着转动,没有时间理会一个被社会抛弃的“零件”。
正因为如此,很多偏远地区的老人被网购、扫码认证、扫码付款等互联网行为所遗弃,他们来不及异化,就已经被当成废零部件丢弃。
反观其他类动物保持了纯粹,作为一个生物体贯彻着他们的生活习性和行为,唯独人类,当代每个人都在“变形当中”,穿戴人的皮囊,处于即变未变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