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终焉浮屠

1937年的冬天

一个紫色眼睛的孩子来到了巴别塔研究所

新的实验体,他叫雷狮

「万物崩离,浮屠终末」

随着“巴别塔”计划的逐步推进,我们究竟是更接近神还是更远离神了呢?

00

      1937年冬天,帝国边境的小镇。

      高大钢铁建筑的金属外壳在冬阳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天色比深青要蓝一些,却又不是纯蓝色,非要说的话,那是种很难描述的色彩,似乎由远而近渐渐加深,有点儿让雷狮想起江南雾一般的朦胧烟雨,是他家乡的色彩。

      雷狮的家乡在南方的某个小城,四季如春,温暖而惬意,南方是战火很难触及到的土地,人们也平和友善,在他不算很长的生命里,那个家乡其实是让他感受到了一点幸福的。但是那能不能算作家乡,雷狮自己也不太清楚,因为他是孤儿,从小生活在那座小城的孤儿院里,连“家乡”这个概念都只是从老院长那里听来,自己没有多少切实的体会。

      与孤儿院的其他的孩子不一样,雷狮很少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孤儿这个问题,他对这一点不太在意,对自己的身世也不甚关心。雷狮见过很多双亲健在的孩子,在这些短暂的见面中,他认识到即使有父母,也不能保证生活就比现在更好了,他对自己当前的生活并不讨厌,因此不对家与亲人抱有艳羡期待。

      寒风中掺杂着秋天没有落下的枯叶,斯洛卡伦纳小镇位于帝国北方边境,与温暖的南方不同,北方冬天的寒冷简直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在街头站一晚,第二天早上大概就只有冰雕了。雷狮衣服的布料很单薄,几乎无法抵御这种刺骨的寒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走路的脚步也减慢了一些。他感到非常饥饿,从出生开始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他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了,一直在走,食物摄入不足带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头晕目眩,体温调节系统好像出了问题,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忍不住又怀念起自己温暖的故土来。

      雷狮今年十二岁,这一年本该是在孤儿院度过的普通一年,可是前不久的某一天——那应该会成为他今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回想的一天,忽然到访的神秘来客把他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那一天,孤儿院里吵吵闹闹,所有孩子都争着下楼,不知道要去看什么。雷狮不那么好奇,他只是顺着楼梯走下去,想到厨房里找点食物,可是他一拧开门,就对上那个男人惊喜的目光。

      “你会成为人类的奇迹。”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是这么说的。

     

      于是孤儿院放弃了抚养权,把他交给那个自称效力于“浮屠”组织的男人。雷狮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他知道他的反抗是无效的,但是某种程度上,他也对“人类的奇迹”有种抑制不了的好奇。

      他不知道这个简单的词究竟意味什么,他还很年轻,很多事情就是拼着一口气,也许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背后的深意。

      雷狮跟着那个男人一路北上,在路上汇合了许多其他来自全国各地的孩子,一共有五十个人,全部都是孤儿。

      他们被领着来到帝国的边陲小镇斯洛卡伦纳,据说目的地就是坐落于小镇中心的研究所,孩子们成日唧唧喳喳,也许是兴奋,也许是紧张,也许还有些隐秘的野心。

      雷狮默默权衡着,努力加快脚步来跟上大部队,身旁的黑帽男人想拉他一把,却被他沉默地推开了。

      不管怎么样,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后悔了。

01

      巴别塔研究所,顶层的所长办公室。

      “……关于第一阶段的实验,我们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一位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年轻人站在桌前汇报,白发苍苍的阿尔伯特所长坐在桌后耐心地听着。

      这是个有着浅棕色头发与深碧色眼睛的年轻男性,大概二十岁上下,白色实验服下是穿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孩子们很快就会来了。”阿尔伯特所长往椅背上一靠,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拉开抽屉四处找着打火机。

      “是吗……”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那么……实验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是啊,安迷修。”阿尔伯特所长用打火机点燃了雪茄,慈爱地看着他,“实验终于可以开始了。”

      “为了这个实验,我们整整准备了两年。”他吐出一口白烟,烟顺着他的白胡子向下飘,雾蒙蒙的,“你也辛苦了,还这么年轻,十七岁就开始在研究所里工作,很辛苦吧。”

      “不……我倒不是很辛苦。”被称作安迷修的年轻人局促不安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准备了两年,久而久之做准备工作也成了习惯,实在没想到实验居然真的就要开始了。”

      他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但是……我们要拿孩子们做实验,虽然改造在13-14岁成功率最高,但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伤害如此年轻的生命。”

      阿尔伯特笑了一下,白胡子抖了抖:“我的孩子,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实验,是以创造神为目的的,这不是伤害……”他停顿大约两秒,“这必然会成为人类的奇迹。”

 

      人类的奇迹……安迷修从刚开始接触这项研究就时常听到这个词,作为技术开发者之一的他并不是不认同,这与其说是人类奇迹,倒不如说是科学奇迹、生命奇迹,是整个大陆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是惊天动地足以载入史册的新理论学说。实际上安迷修也是为自己开发的技术而骄傲的,可是事到临头他却有些犹豫,把这种未知的技术用到孩子们身上,真的是正确的吗?

      阿尔伯特看出他的顾虑:“自信点,我的孩子,这是我们能开发出的最完美的改造技术了。”他站起来绕到桌子前面,伸手拍了拍安迷修的肩膀,“实验会成功的,现在,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孩子吧。”

02

      雷狮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安迷修,那是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跟着未知的黑帽男人来到未知的研究所,孤独、落魄,对前途茫然无知,他缩在实验室的小角落,像受伤的幼兽。

      安迷修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防备极了,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试图把自己埋进墙壁里去。

      他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用手圈着膝盖,眼神从头发间隙里探出来,满怀试探地在安迷修身上游走。

      最初的印象是湖碧色的眼睛,然后是浅棕色的略显杂乱的头发,苍白到刻板的实验服,还有他的笑容,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微笑着伸手拨开他过于长的刘海。

      所长洪亮的声音与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吵闹声在那一刻都淡去了,雷狮根本就无法听见别的声音,他呆呆地盯着安迷修的眼睛,把自己沉入全然碧色的天空,三万尺高空中呼啸而过的风。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要抓住点什么救命稻草,虽然雷狮并不绝望,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抓住点什么,比如这一闪而过的碧色。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道碧色在说话,声音很遥远。

      雷狮猝然惊醒,他发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很久,对方已经露出了某种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一遍。

      “雷狮。”他轻声回答,眼神却不离开对方眼里的苍翠碧色。

      “雷狮……”那个人站起来,背着光,雷狮的刘海又垂到额前,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略微偏过身,好像要走。

      雷狮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冲动,他对着那人半偏过去的背影大声喊道:“那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把头转过来,他居然又笑了。

      “你刚刚没有听我的自我介绍吗?”

      “我是实验的负责人。”

      “我叫安迷修。”

03

      雷狮就是这样开始他在研究所的生活。

      生活很枯燥,每天的三餐几乎是固定的,其余时间被适应性训练与睡眠占满。第一次来到实验室之后,雷狮再也没见到安迷修了,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是仿生机器人,外表跟人倒是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再怎么相像,雷狮也无法把它当真正的人看待。

      他与其他孩子也很少接触,因此莫名其妙得到了个“不合群”的评价,不过合不合群这种评价在实验中毫无用处,最多也就是让他更加孤独罢了。雷狮不怕孤独,或者说他自认为从来不是孤独的,他还很年轻,脑子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异想天开。

      譬如安迷修,他经常回忆那个人美丽的湖碧色眼珠,进而回忆自己家乡江南烟雨般的朦胧,回忆能带给人的很多,但是雷狮对靠回忆活着嗤之以鼻。他更喜欢某种直觉,近似于疯狂,一个人在模拟作战室里大汗淋漓地与机器人搏斗到深夜,或者刻意挑战着实验室守则,被赶来的实验人员大骂,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在研究所压抑的气氛里渐渐死去。

      再一次见到安迷修,已经是第一阶段改造实验进行的那一天。

     

      五十个孩子排成一长串,一个个走到安迷修面前去接受检查,雷狮排在队伍中间,不前也不后的位置。

      他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前面的人好像怎么检查也查不完,安迷修拿着台奇怪的仪器在他们身上比来比去,时不时转身跟后面的实验人员说话。雷狮烦躁地拿脚尖踢桌子,声音沉闷,脚尖也传来阵阵疼痛,可是他就是不想停下来。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安迷修,凭借肉眼丈量他身体每一部分的尺寸,精确到毫米,然后猜测他实验服里的衬衫上有几道褶皱,乱七八糟的头发的RGB颜色值。

      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了,雷狮实在不耐烦,直接越过几个人,冲到安迷修面前。他没在意身后几个孩子刻意的议论声,飞快地把自己的袖子挽上去:“安迷修,先查我。”

      安迷修看见了这个孩子深紫色眼里异常的执着,他没有拒绝,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要按序号排好队啊。”

      “不行,排队可以查完了再说。”雷狮很坚持,“你查得太慢了,我等不及。”

     

      安迷修又转头跟后面的助手说了点什么,然后认输似的握住了雷狮的手腕。孩子的体魄没有完全发育起来,手腕也细的可怜,仿佛就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骨头,握起来都嫌硌手。

      然后他把那个奇怪的机器往雷狮手腕上按,青色的血管被挤压得变形,雷狮还没感觉出什么特别的,一列数据就飞快地跳到显示屏上。

      安迷修盯着那几行数据看了几眼:“在正常范围,过去吧。”

      “为什么给我检查那么快?”雷狮站在原地没走。

      “可能是因为你的体质比较适合吧。”安迷修指了指队伍的另一头,“你先到那边实验室去准备一下。”

      雷狮还是站着不肯走,他从侧面观察安迷修的脸,得出一个“很得他喜欢”的结论。

      “我可以在这里等到你查完吗?”

      “……”安迷修沉默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捣乱。”

      “我又不是小孩子。”雷狮着重强调着,然后跳到桌子上坐下来,两条腿在半空一晃一晃。

      安迷修也不再管他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们的数值在正常范围还好,如果不是正常范围,就要根据各自的情况来给他们注射药剂。雷狮很无聊地在一边看,他不懂这些复杂的数据,也不明白什么情况用哪种药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迷修身上,分不出精力思考别的。雷狮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安迷修会如此吸引他,大概是被美丽的湖碧色冲昏了头脑,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得到什么。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时,五十个孩子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安迷修放下那个仪器,让他们排好队。

      他看见雷狮还坐在桌子上无动于衷,只好伸手把他拽下来:“去那边。”

      雷狮耸耸肩:“好吧。”

      他慢慢走进了孩子们的队伍里,无视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之后的过程乏善可陈,仿生机器人将他们分别带到五十个小实验室,每个实验室都有两名实验人员与胶囊舱,还有各种各样的仪器与五颜六色的药剂。

      雷狮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两名实验人员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长相。

      “现在就要开始吗?”

      “不。”一个男声回答他,“安迷修阁下会先下达指示。”

      雷狮顿时有点兴奋:“他会来吗?”

      “不会。”冷冰冰的电子男声回答。

      “哦。”雷狮的语气也冷下去,“可以换他给我做改造实验吗?”

      “不可以,安迷修阁下需要做全局安排。”男声说完这句话,任凭雷狮怎么问,都不再出声了。

      雷狮得知安迷修不会给自己做改造,那点隐秘的期待也消退下去,他很难说自己是什么感觉,明明等待在前方的可能是死亡,雷狮也生不出多少害怕。也许是从心底里不相信自己会死吧,他还想多跟安迷修待一会儿,也许是太年轻了,对死亡就没有多深刻的畏惧。

      毕竟每个孩子都被告知过“可能会死”,可是每个人都选择了参与改造,从孤儿院被带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要有死的觉悟,“成为人类的奇迹”,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虽然前路未卜。

      后面的事情他自己也记不清,全身都被麻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感觉是睡了一觉,除却肌肉的酸痛无力和麻醉过后的头痛,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安迷修,让他几乎瞬间忘记了一切痛苦。

      他本来想说句什么,可是转而眼神捕捉到的却是安迷修饱含歉意与自责的目光。雷狮暗暗心惊,他在自责些什么啊?有什么好自责的,他还好好活着呢。

      “我很抱歉……”他轻声开口。

        你在抱歉什么啊?

      “第一阶段的改造……加上你,总共只成功了十五个。”他低下头,声音里带上微不可闻的哽咽。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闭嘴!

      安迷修用手捂住脸,没有泪水从他脸庞上滑下来,但是雷狮觉得他一定是哭了。

      “我真的……很抱歉……”

      至少别对我说抱歉啊。

      “我没有怪你。”雷狮很冷静地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没有人逼我。”

      “大家都是这样,死了也不关你的事,因为我们都是自愿的,为了成为「人类的奇迹」。”

      安迷修把手从脸上拿开,他的眼角有点红,湖碧色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看。

   

      “追逐力量,因为自己太弱而承受不起,就算死了也是活该。”雷狮继续下结论。

      “你还是人吗?”安迷修把他的话打断,然后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露出了更为纠结痛苦的神色。

      “我不是了啊。”雷狮反常地冲他笑,“经过了第一阶段的改造,我当然已经不是人了。”

      巴别塔的初代实验“通天塔”,其目的一开始创造出“神”。

      是不同于人的,力量与性灵都凌驾人类之上的“神”。

      安迷修很慢地转过身去,他走出狭窄的房间,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暗色黄昏里。

04

      第二阶段的改造来得很快,几乎没给雷狮什么恢复时间。

      在第一阶段改造中,三十五个孩子由于不适反应与其他各种因素死去,十五个留下的孩子接受着更为严格的训练,以便于适应接下来的实验。

      1939年6月6日,“通天塔”第二阶段改造实验开始进行。

      雷狮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与其他十四个孩子排成队,接受着与上一次差不多的检查。

      负责检查的依然是安迷修,这一次的仪器比上次复杂很多,甚至需要全身扫描,雷狮发现准备的药剂也多了许多,猜测这一次比上一次对身体各项指标有更高要求。

      这种检查在第二阶段需要持续三天,以保证数据稳定,把实验中可能出现的意外降到最低。

      “躺下去。”安迷修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轮到哪个孩子,看到面前有个人影就条件反射地让他躺下。

      雷狮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没听到这句话。

      安迷修在手忙脚乱地寻找药剂,余光扫过去觉得有些不对劲:“快点,躺到那台机器上。”

      “如果我数据不对就要注射吗?”雷狮还是没照做。

      安迷修总算回过头来了,他认出雷狮,顿时觉得很头大:“看情况吧,总之你先躺。”

      雷狮只好乖乖地躺下去,觉得仪器实在是不人性化,背部硌得慌,四面八方的射线扫过来,他眼睛被刺得有点疼。

      显示屏上飞快地闪过一行行数据,细小而格式化的字符发出绿莹莹的光,瀑布一般倾泻下去,数据流的闪动速度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安迷修似乎很熟悉查看这种数据,他眼睛反射出同样绿莹莹的光,雷狮从他眼里看到了另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铺天盖地的流星。

      他近乎痴迷地捕捉那些偶尔闪动的绿光,安迷修在全神贯注地查看数据,而他在肆无忌惮地看安迷修,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尽量让刘海遮住眼睛,这样谁也不会发现他的目光究竟投射到什么地方,这种阴暗而隐秘的情感,不适合放到阳光底下暴晒。

      “好了。”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安迷修才终于开口,“你没什么大问题,好好休息,保持体力。”

      雷狮站起来,他又走到安迷修的侧面,与之前同样的位置:“我可以站在这儿吗?”

      安迷修忙得根本没空管他,只能敷衍着回了句当然可以。

      于是雷狮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他人小,也不碍事。实验人员进进出出,安迷修一直很忙碌,孩子们吵吵嚷嚷,只有雷狮是安静的,一动不动站在正中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始终追逐安迷修,从第一次见到那双湖碧色的眼睛开始就再也没法忘记了,雷狮也不能准确定义自己对安迷修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但是现在他只想死死盯着对方看,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宣誓主权,迫切地渴望对方只属于他一个人。

      孩子的占有欲总是很强烈,就像不肯与别人分享同一个玩偶,雷狮也不肯让安迷修对别人笑,一想到他就嫉妒得发疯。

      但是他有什么资格来嫉妒呢?他连自己对安迷修的感觉是什么都搞不太清楚,并且寄人篱下,作为研究所的实验品连被称为“人”的资格也没有,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性命,活得比牲畜还卑微。

      但这些他都不在乎,他此刻只想把安迷修据为己有。

      “喂,安迷修。”他毫无征兆地出声。

      “怎么了?”安迷修专注地调整着仪器,“最好别喊我全名吧……感觉怪怪的。”

      雷狮忽略掉后半句,他向前走了几步,近到刚好能让安迷修听见他小声说话。

 

      “我喜欢你。”

      安迷修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把头转过来,嘴唇轻微地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与雷狮四目相对,湖碧色的眼睛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森林山色被打碎了再重新拼接,一切平静的表象都碎得一干二净,雷狮的话犹如投入水中的炸弹,把他本来就很乱的脑子炸得一团糟。

      他定睛往雷狮眼里看,那里面除了纯粹的深紫色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从里到外都燃烧着火,热切、执着,仿佛能烧尽一切。

      安迷修没有回答,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再次想起的时候却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

      也许当时的自己,是有些惧怕那个孩子眼里燃烧着的火的,就好像如果拒绝他,他就会立刻烧成灰烬。

      但是当时的他什么也不懂,他与雷狮对视很久,最后说出口的居然是:“先让我检查完,等会再跟你说。”

      雷狮哦了一声就站到一旁去了,可是安迷修在接下来的检查中却明显不在状态,那句“我喜欢你”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里炸响,让他没法好好做手头上的事情。

      他在人类社会中被冠以“天才科学家”的称谓,在研究生物科学这方面确实算是天赋异禀了,十七岁就成为巴别塔计划的一员,甚至担任“通天塔”的负责人。可是对于普通人的感情,他懂得永远不比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更多。

      雷狮说出“我喜欢你”的那一刻,他并不是不惊讶,明明自己跟这个孩子才见了三面,为什么就能让对方说出“喜欢”这样的话了呢?说到底,他喜欢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一个理想中的幻影?

      安迷修的心思很乱,一方面要勉力把实验进行下去,另一方面,年轻的科学家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强烈地困扰了,他其实不太明白喜欢这样的感情,从少年时代开始,他的生活中只有实验与研究所,所长能教给他关于学术与科研的一切,却不可能关心他的感情生活。

      心不在焉地结束了第一天的任务,安迷修正准备把仪器再好好检查一遍,他刚要去调试扫描仪,雷狮就冷不丁从身后拉住他的衣服。

      “你说好检查完就跟我说的。”

      安迷修认命地转过来,他低头只能看到雷狮头顶的发旋:“那好吧……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雷狮费力地仰着脖子,试图把脸正对着安迷修,“我喜欢你。”

      安迷修叹了口气,半跪下来与雷狮平齐,好让他不那么费力:“孩子……雷狮,你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

      雷狮的目光中含着不解。

      “听着……我们才见了三次面,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

      “我也不知道。”雷狮低下头烦躁地用脚尖踢一旁的桌子,他好像很喜欢这么做,“但是我觉得我喜欢你。”

      “也许不是喜欢呢?”安迷修的声音传过来,雷狮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不给我一个答复吗?”他低着头问,眼神盯着自己的鼻尖,在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安迷修轻声笑了,雷狮听到这笑声抬起头,直面迎上安迷修的目光,他的笑容是温柔的。

      “等你考虑清楚了,我再给你答复吧。”

05

      接下来的两天,负责身体检查的依然是安迷修,可是雷狮却没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按部就班地接受着检查,没有再提出要“站在那边等结束”这样的要求。

      雷狮一直在考虑他对安迷修究竟是什么感情,他擅自定义为“喜欢”,那么理由是什么?只是因为对方异常美丽的湖碧色眼睛。无论自问多少遍,答案始终只有苍白的这一个。因为这样就喜欢上一个人,无疑是没有说服力的,可是雷狮坚持这一点,他确信这必然是喜欢。

      直到被送进实验室,他还在想要如何与安迷修明说。

      第二阶段的改造实验比第一阶段复杂很多,更加漫长,也更加痛苦,让人难以承受。雷狮不记得太多,他失去意识前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安迷修的脸,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也是他。安迷修在他记忆里占据得太多也太清晰,相比之下实验过程中难耐的疼痛反而显得很模糊。

      雷狮感觉全身都动不了,稍微活动一下就有撕裂般的疼痛,鲜血濡湿绷带,柔软的内脏失去支架似的四处流动,断骨摩擦皮肉,钝痛与时隐时现的刺痛夹杂在一起。

      他勉力睁开眼睛,转动眼珠寻找安迷修的身影,上一次安迷修就在一旁等着他醒过来,这一次也一样。他身上还是雪白的实验服,没有沾染多少尘埃,褶皱也不明显,可是他却看上去失魂落魄,神情中透露着说不出的狼狈。

      雷狮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语调的呜咽。

      他呜呜了几声,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臂小幅度摆动,淡红从内而外透出来,与被子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小声音,试图引起安迷修的注意。

      安迷修果然听到了,他急促、甚至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病床前,对着雷狮床头柜上的各种仪器看了好一会儿,每一台仪器都从雷狮身上连出数据线,让他看起来像个深陷网中的猎物。

      “你感觉还好吗?”

      雷狮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安迷修赶紧去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雷狮,让他好受些。

      水的温度是温和适宜的,从雷狮干裂的喉咙口里流淌下去,如久旱的大地迎来早春第一场雨,可是他无暇顾及。他死死地盯着安迷修,喉咙口传来的刺痛变得极微不足道,雷狮觉得只要在安迷修身边,他就有无限勇气。

      安迷修被他的目光刺得不自在,但还是维持着给他喂水的姿势,浅棕色的发丝凌乱地晃荡在半空,阻碍雷狮的视线。

      “安迷修……”雷狮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说话了,只是声音非常微弱,嘶哑得可怕。

      “怎么了?”安迷修没错过这么一点点的微弱声响。

      “给我个……答复吧。”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安迷修明显有点生气,“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应该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不行……我已经想明白了。”雷狮艰难地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他很执着,又充满侵略感地重复着,“我喜欢你。”

      安迷修沉默下去,拿勺子的手有轻微的颤抖,他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对只见过几次面的他说出“喜欢”,甚至是在他让他“好好考虑”之后。雷狮在后两天的身体检查中没有再与他说话,安迷修以为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居然感到有些许落寞,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喜欢”这样的表白,他很遗憾不是位美丽的小姐,可是转念一想,假如真的是位美丽的小姐而不是雷狮这样的孩子,他大概会更加头疼。

      也许他是无法爱上什么人的,与此同时也不敢接受爱,他刻意逃避着过于热烈的感情,把它归咎于雷狮的无知,自己却止步不前。安迷修是帝国的天才科学家,他早就宣誓把生命献给科研事业,年纪轻轻就进入巴别塔这种级别的研究所,成为一号实验“通天塔”的负责人。他从心底里爱着这份事业,可是孩子们接二连三的死亡,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做这项研究的正确性。

      第一阶段的实验后,五十个孩子了剩下十五个。

      第二阶段的实验后,只有四个孩子幸存。

 

      接下来还有最为关键的第三阶段,走过这一阶段,才能算作实验成功了。

      真的可以成功吗?安迷修第一次质疑自己的研究,如果这五十个孩子全部死于非命,这将是他的罪,他一辈子都会活在害死孩子们的痛苦自责中……不,即使有人成功了,死去的孩子也不会活过来。他们是死在他手中的,只是因为那个可笑的“人类的奇迹”。安迷修对研究所的冷酷感到心惊,他隐隐约约知道研究所在暗地里进行人体实验,他们对人命的不屑一顾、还有对于永生力量的贪婪追求,在这一刻全部在安迷修脑海里爆发,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要离开研究所,留在这里让他痛苦得想死。

      还有雷狮,他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走向死亡吗?

      “你想离开吗?”是雷狮的声音,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力。

      安迷修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替雷狮盖好被子,把水杯与勺子放在床头柜上。

      雷狮伸出手按住了他的,眼睛里弥漫着浓郁得要溢出来的深紫色,如同漆黑夜幕笼罩,不见天日。他隐约微笑了一下,让安迷修想起悬崖边的巨石,充满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安迷修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在那一刻最隐秘的心思被雷狮准确地指出,他感觉像是背叛了什么人似的。在研究所待了这么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也是个孤儿,是阿尔伯特所长把他一手带大,教给他身为科研人员与骑士的精神,他不可能离开,因为那样背信弃义,连自己都不齿。

      如果没有听见这句话,也许他一辈子都会在研究所里做各种各样的实验,“离开”这两个字偶尔闪过脑海,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雷狮没有问出这句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把这样的想法摆到明面上来,只在心里怀疑着自己的研究是否正确,困囿于钢筋牢笼,从来都不试着突破。

      他有预感,雷狮的到来,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变数,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所以只能放任自流。

      “安迷修,我说,你想离开吗?”雷狮用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明明只是个孩子,他的眼神却让安迷修喘不过气来。

      回答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带你走。

      可是雷狮最终都没有等到答案,安迷修与他对视了很久,直到最后他撑不住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空空如也。

06

      安迷修站在阿尔伯特所长办公室的门前,曲起手臂,在犹豫是否要敲下去。

      他思绪乱成一团麻,雷狮的话无疑在他心里激起巨大波澜。他承认自己畏惧着那个孩子眼里的火焰,不愿再与他交谈,他的话有种奇异的蛊惑,把一个新的可能性摊开在安迷修面前,而且是一个或许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安迷修不知道照做会怎么样。就像既定不可逆转的命运,改变是毫无作用的,但是不去尝试改变,就一定会后悔。

      他此时就处于这种心态,明知逃离巴别塔不可能成功,他还是想要试一试,停止“通天塔”的所有研究工作,销毁资料与研究成果,结束一切。

      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敲响了门,指节与坚硬门板相撞,一下子用力过猛,稍微有点儿疼。没过一秒,里面所长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来。

      “请进。”

      安迷修推开门,正面对上老所长慈爱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说不出话,在这位抚养他长大的老人面前,他简直无地自容。

      阿尔伯特老所长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他戴着单片眼镜,仿佛没有注意到安迷修的窘迫,他大概是刚刚正在读书,被安迷修的敲门声打断了,此时又重新开始出声地念书中的句子,语调和缓。

      “……他们在击败了强大的帝国,掠夺了帝国的财富之后,自然会想到,有一个比他们更伟大的国王,为全人类制定规则和法律,是世界上的万王之王……凯撒就是万王之王中的一个,所以他们对凯撒这个称号充满崇敬,但也心怀嫉妒。他们把凯撒的称号冠于自己的称号之上。从这个时期开始,欧洲国家的历史可以说是国王们自立为凯撒的历史……”

      他读完了整段,抬起头来注视安迷修,伸手摘下单片眼镜放在桌子上,用温和沉静的眼神鼓励他开口,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先生……我……”他试探着,可是还没说出完整的句子就被阿尔伯特打断。

      “我的孩子,你有时间真该读读这本书。”他翻过书页,封面上印着“全球通史”四个字,“这是我从年少时代开始最喜爱的书,《全球通史》,每一次读都能让我看到一点新的东西,虽然是已经成为定局的历史,但是历史永远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历史是君王们自立为万王之王的历史。”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也是人自封为神的历史。”

      安迷修直觉地认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也模糊地感觉到那绝不会让自己赞同。

      “成为神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永恒才是人类永恒的追求。”老所长以这样一句话开始,他用眼神阻止安迷修打断他说下去,声音低得像耳语,像无望的喟叹。

      “君王们的历史是自立为凯撒的历史,而人类的历史是不断由人成神的历史。如果是三千年前,谁也不会想到我们如今的科技居然能达到这种地步,这在当时的人们眼中是比「神迹」还要「神迹」的存在了。”他抽出胸口的白色丝绒轻轻擦拭自己的单片眼镜,“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无论你承不承认,如今的我们在三千年前的人眼中,确实成为了「神」。”

      “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安迷修不太明白他这番话用意何在,他犹豫着措辞,可是阿尔伯特老所长却根本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自顾自接着讲了下去。

      “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是历史的趋势,我们所有人生活的现在,都是一种「历史」,而历史的进程是由人向神的进程,你不可能改变。”

      安迷修觉得他稍微有点懂了:“可是这是违背人伦的!虽然是趋势,但趋势也并非无法改变吧?”他徒劳地解释,用语言根本无法准确表述他的所思所想,他看见老所长投来的目光,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如同知晓了既定命运的同时,也明白无法改变,只能顺着原轨一路走向不可逆转的结局。

      这是命运所具有的惯性,也是历史所具有的惯性。所谓惯性,就是不可试图改变,你做了一件事情想要改变未来,世界就会做一万件事情来阻止,最终把未来拉回原轨,未来永远是你看到的那个未来。历史在塌缩下滑,它处于一个非惯性参考系,永远不能用简单的因果观去讨论。

      “孩子,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东西吗?”老所长问,“在你进入研究所的第一天。”

      安迷修愣住了,话题转变之快让他的思维转不过弯,但是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为科研事业献出生命。”

      “是的,为科学、为人类献身。”阿尔伯特老所长还在擦拭眼镜片,好像永远都擦不干净,“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情放弃研究,凭你一己之力无法改变历史进程,你要记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安迷修沉默了,短短的一瞬间被拉长到无限,在这一刻里,他想起了很多,但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

      有他刚刚被老所长收养的时候,那时候还不太衰老的阿尔伯特笑着递给他一根棒棒糖,说“你会拯救全人类”,孩子们总是幻想自己是超级英雄,所以当时的他笑得很开心,却不明白这种“拯救”需要付出良知作为代价。

      有他还在国立学院读书的时候,他们生物科学院与隔壁医学院中间有一块残破石碑,上面刻满无数遗体捐赠者的名字,他们被尊称为“无名师者”,碑前摆满鲜花。安迷修还记得隔壁医学院的学生时不时就在草坪上放下花束来为做实验时死去的动物哀悼,他们进入学院的第一课,就是去祭拜那个残破的墓碑。

      那是每一个科学工作者都需要学习的第一课,尊敬生命。

      安迷修不可能看着孩子们去死,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参与了这项研究……从“人”走到“神”,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不过是贪婪的、对力量永不满足的人类的欲念罢了。

      第一个孩子咽气时,他于心不忍,老所长告诉他这是正常情况,他也本该明白,可是理性跟感性从来不是一回事。他知道死亡率不可避免,但还是决定开启实验计划,既然如此就必须接受孩子们的死亡,没有两全的办法。

      理性里明白这个改造实验必然存在极高致死率,可是对于科学研究的执着与对造成孩子们死亡的负罪感快要把他撕碎了,安迷修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地,怎么选都是错,怎么选都违背自己的原则。

     

      “实验还有最后一步,你愿意让你两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吗?”老所长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可是我实在不能让他们去送死!”安迷修大声说道,“之前我们计算的死亡率明明在5%以下!”

      “预期永远只是预期,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阿尔伯特的语气冷得可怕,他始终低头擦拭自己的镜片,声音从窄窄的书页里钻出来,“现在的事实也许是死亡率超过90%,但是你不可以停止实验,这是违背科研本质的。”

      “你不能因为对一个小孩子的怜悯就毁掉一个「人类奇迹」出现的可能性,因为你在做的事情是事关全人类的,你永远都要记住自己身处在「历史」中,历史不会记得半途而废的懦夫。”

      安迷修紧咬牙关,他想起雷狮,那个孩子眼里燃烧熊熊烈火,有无尽对未来的期望,安迷修无法亲手把他送上死路。

      “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如果你坚持要停止,我只能找别人顶替你的工作。”阿尔伯特的语气里有浓浓的失望,“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有很多时候科学与伦理不能两全,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会选择什么,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安迷修也用同样冷酷的声音回答,他的视线穿透阿尔伯特指向他身后的某个虚空。

      “抱歉,先生。”他低头鞠躬,“我认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必然尊敬生命,我们不能拿人命开玩笑。”

      “……”阿尔伯特的回答过了很久才响起,安迷修一直保持鞠躬姿势没有直起身,“成为「人类的奇迹」,那是千万中挑一的可能性啊,如果只牺牲这么几个孩子就能换来全人类的永生不灭,这才是真正的尊敬生命。”

 

      “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安迷修轻声回答,他知道阿尔伯特说的是对的,可是一旦他想起接下去的实验,雷狮磷火似的紫色眼睛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幽灵一般如影随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愿意雷狮有死的可能性的,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一开始雷狮就没有来到研究所,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无论怎样,都比现在要好一千一万倍。

      “别再说了……”阿尔伯特合上书,他叹息似的说道,“去准备第三阶段吧,这是我,以你监护人的身份,对你最后的请求。”

      安迷修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发现阿尔伯特手上的单片眼镜被打湿了,那无疑是老所长的泪水。

      “是的,那么这也是我为这项研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安迷修再次鞠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厚重的木质大门随之关闭,掩盖了老所长压抑的悲泣,他透过泪水看见安迷修逐渐模糊的背影,又重新开始擦拭被打湿的单片眼镜。

      “……痴儿啊。”

07

      当安迷修再次回到雷狮的病房,那孩子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看见他进来,紫色的眼睛陡然闪起耀目的光。

      “你去哪儿了?”他的语气像是抱怨。

      “有事离开了一下。”

      “什么事?”

      “……是我的私事。”

      “哦……”雷狮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可以听听吗?”

      安迷修语塞了一下:“都说了是私事啊……别问了。”

      雷狮似乎也不想追问,安迷修正松了口气,他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你还没给我答复。”

      安迷修顿时觉得他还是继续追问下去比较好。

      “快回答。”雷狮很不耐烦地用缠满绷带的手臂碰他,一碰就一阵疼,他疼得浑身发抖,看安迷修的眼神也恶狠狠的。

      安迷修觉得逃不过这个问题了,他收拾好刚刚在阿尔伯特老所长那里被搞得很糟的心情,尽可能温和地问:“那你弄清楚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了吗?”

      “我喜欢你。”雷狮很快就接上,眼睛里有磷火似的光。

      “真的是喜欢吗?”安迷修很头疼,雷狮十三岁,是改造实验的最佳年龄,却不是能明白“喜欢”的最佳年龄,“也许你只是觉得自己不完满,需要什么来补足。”

      雷狮好像不太懂,他饱含困惑与责备地试图捕捉安迷修的视线。

      “但是这样是不可能的。”安迷修没让他太费劲,森然碧色的眼睛接住雷狮投来的目光,“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是不可能互相补足的。万事万物都趋向于圆满,你也许只是在向往一个更加完满的自己,而我只是让你看见了理想的幻影。”

      “可是不是啊。”雷狮把安迷修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话当耳旁风,“我就是喜欢你。”

      安迷修愣了一下:“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雷狮用手紧紧攥住被子,好像快要爆发了,“该死的,不是所有事都有一个「为什么」!我喜欢你,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安迷修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又想起这个孩子眼里的火焰,他承认他是有些畏惧的。

      畏惧面对这种情感,也拒绝直视自己。他的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研究与科学,错过了享受爱情最美最好的时光,他遗憾过许多次,最终也没能明白什么是爱。

      “好好休息……第三阶段的实验很快就会开始了。”安迷修刻意引开话题,“你该休息了。”

      他没等雷狮有什么回复,就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一样离开了,雷狮看他的背影,莫名想起“行尸走肉”这个词。

      他已经太过疲惫,身为科研工作者对研究的执着与他本身的道德观念狠狠相撞,儿时拯救世界的梦想真正成为了幻梦,他进退维谷、举棋不定,安迷修始终有种悲剧的浪漫主义英雄色彩,一方面想要成为人类的英雄,一方面又希望将道德贯彻始终。

      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08

      第三阶段的改造是几乎超出人的极限的,安迷修制定出实验方案的时候,只有这一阶段存在死亡率。可是现实永远比理论要戏剧,理论中不应该存在死亡率的一二阶段,在真正的实验中死亡率居然高达百分之九十二,那么理论中就有百分之五死亡率的第三阶段,谁也不知道它真正的致死率能达到多少。

      他们只剩下四个孩子了,已经没有多大的底气去挑战这个致死率。

      可是没有办法,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艰难也要走下去。

      1940年5月17日,“通天塔”第三阶段改造开始。

      这一次负责实验的是安迷修,最后的阶段也是最艰难的阶段,安迷修自己来才能降低一点因实验失误带来的失败率。

     

      雷狮被带进来了,他看见安迷修的一瞬间眼睛就闪闪发亮,可是安迷修的心脏却陡然刺痛。

      他握住手术刀,从未那么清晰地感受到,是自己要把这个孩子推入死亡的深渊。他内心难受地想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说如果雷狮死了他一定会后悔,可是实验必须进行,他不能在对不起雷狮的同时背叛老所长,那是背信弃义。

      雷狮安安静静地让人打了麻药,他躺在安迷修面前的手术台上,瘦小的身体还不能占满台子的一半。他睁着眼睛看安迷修,深紫色的眼里闪动起磷火般的光,含着一股子奇异的独占欲。

      很快麻醉起效,雷狮闭上眼睛,毫无知觉。最脆弱的部分全部暴露出来。安迷修的手终于停止了颤抖,他举起手术刀,在雷狮侧颈划下第一道。

09

      “成功了,成功了!”老所长发疯似的喊着,他一点也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健步如飞,精神矍铄。

      “是「通天塔」,有一个活下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越说声音越响亮,到最后已经接近呐喊。

      最后的四个孩子里,在实验中三个死去了,只留下唯一一个,他几乎是完美的,可是这种“完美”是否属实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尽管如此,活下来就是最伟大的奇迹了,这一刻足以被载入人类史册。

     

      安迷修合上实验室的门走出来,他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悲恸,如果是高兴,又该是为什么感到高兴呢?是因为他的研究没有白费,还只是单纯因为雷狮活下来了?

      雷狮活下来了,对于实验来说是最大的成功,但是对他自己就未必。安迷修多少知道一点,“通天塔”在造神之外,同时也是军方重点关注的项目,现在两国形势危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了,如果战争真的打响,雷狮无疑会作为战争利器被送往前线,这样对他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安迷修不知道,他只觉得悲伤,就算实验成功了也没用,他清清楚楚地明白是自己害死了除了雷狮外的49个孩子。他为他们在研究所后边的空地上竖起了小小的石碑,就像他在国立学院时的那块一样,他有时悄悄地去放上一束鲜花,为他们祷告。

      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活着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雷狮的实验刚结束,他就被放入胶囊舱,里面注满维生液体,还有无数粗粗细细的数据线和管道连出接通外面的仪器。

      安迷修静立于胶囊舱前,雷狮与他隔着厚厚的玻璃,脸色苍白犹如死去多时。他还有生命体征——外面的仪器显示出这一点,可是当他醒过来,他还会是雷狮吗?已经被改造为神的他,还会是作为“人”的雷狮吗?安迷修感到巨大的恐慌,他回忆起那个孩子,他磷火似的眼睛与不断说出的爱语,这一切灼烧了他的记忆,安迷修能准确回忆出每一分每一秒,而这所有回忆都在告诉他:他也同时,深刻而热烈地爱着雷狮。

      好想告诉他,虽然安迷修自己也不太明白什么是爱。

      他伸手捂住脸庞。

      但是不行。

      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10

      安迷修开始刻意回避着雷狮,从其他实验人员那里听到他醒来,他的改造如何成功,还有他因为日益衰减的视力被称为“初代残次品”这些消息。安迷修觉得这样就够了,醒过来的雷狮没有再要求找他,或许是真的看开了吧,明白了自己其实根本不喜欢他,所追求的不过是个理想中更加光辉灿烂的自己。

      而现在他确实更加光辉灿烂,神的力量耀眼到太阳都黯然失色,他自身成为最强大的光源,因此也就看不见安迷修微弱的光了。也许他闲下来的时候还会想,怎么会喜欢上安迷修这样普通的人呢?雷狮一定会觉得自己脑子被门夹了吧。

      安迷修苦笑着,他相信绝不会有毫无理由的喜欢,正因为毫无理由,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雷狮喜欢自己是假的。可是即使知道是假的,他还是不自觉地越陷越深。

      一切的开始是什么?是从他见到那双美丽的带刺的深紫色眼睛开始,还是对方第一次脱口而出的“我喜欢你”?安迷修不想深究,他只想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自己的感情是如何。

      可惜军部没给他太多时间,没过多久,战争打响,研究所所在的小镇成为前线,他们必须集体撤退,而雷狮即将被作为战争利器投入战场,很快就会有人来带他走。

      知道这些事,已经是雷狮要被带走的那天早晨。安迷修浪费了三天三夜在实验室里,一出来听闻这个消息,头脑一瞬间空白,他几乎想也没想,穿着充满药水味儿的实验服一路冲到了雷狮的日常起居室。

      他几乎是摔进门里面的,然后看见雷狮就站在正前方,漠然地俯视狼狈不堪的他。

      “你终于来找我了。”他开口,是冰冷的陈述句。

      “为什么现在才来?”他自管自地说下去,神情布满压抑的怒火,“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抱歉……”安迷修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他非常悲伤,又非常自责地想去与雷狮对视,却被他避开了视线。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试图解释,却发现怎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雷狮回答,他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雷狮的目光一直放在虚空中的一点,总有些失焦的感觉,安迷修听说他的视力已经不太乐观了,应该是实验的后遗症。

      他很心疼,生理与心理上都是,看着这个孩子,他觉得喘不过起来,总有想要哭的冲动。

      最后打破沉寂的还是雷狮,他听见来带他走的人的脚步声,于是抓紧这一点时间问:“安迷修,你是属于我的吗?”

      安迷修很想回答是,可是不行,他只能回答:“不是,我属于人类。”

      雷狮像是嗤笑了一声,然后安迷修听见他很轻很轻的补充:“可是我觉得……我是属于你的。”

      “不,你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别的什么……你只属于你自己。”安迷修回答。

      你必然要是永远自由的。他在心里说。

      军部的人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们就快要敲开房门,雷狮早已知晓。

      “想要离开吗?”

      那个孩子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他的神情仿佛是恶魔要蛊惑人下地狱。他很期待地看着安迷修,又像是会满足人一切愿望的神灵。

      “只要你说一句,我就可以带你走。”

      所以,请快回答吧。

      “咔哒”的门锁开启声自安迷修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几个穿军装的士兵样的人走进来。

      “雷狮阁下,跟我们走吧。”为首的那一个说,他直视前方,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

      安迷修歉意地望着雷狮,很抱歉,他最终没能说出“想走”,也没能告诉雷狮他的感情。

      雷狮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通过安迷修身侧,走到那几个士兵中央,一眼都没有看他。

      士兵们列队整齐,把雷狮拥在最中间准备离去,他们的背影是冷硬无情的,层层叠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最中间是个头明显矮上一截的雷狮,穿着不同让他更加显眼。

      安迷修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难道雷狮今后也会与他们一样吗?混杂在人群里,他都认不出来。

      “雷狮!”他不受控制地喊出对方的名字,雷狮转过头来,半偏着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抱歉!”安迷修喉头哽塞,他从来不知道说话可以这么困难。

      “你错在哪儿了?”雷狮站在那边问,语气冷然又讽刺。

      安迷修觉得心脏要被撕裂了,他用手攥紧胸口的衣服布料,靠在墙边大口喘气。

      “对不起……”他最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让你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了最糟糕的我。”

11

      战争持续了五年,雷狮也在战场上活跃了五年。

      人们对他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对他力量的敬仰崇拜,最后全都演变为恐惧。不管是帝国军队还是敌方军队,所有人都畏惧着他过于强大的力量,没有人敢与他交谈,他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到最后对杀戮都没有了感觉,他开始对生死麻木,只考虑怎样以最高的效率去杀死一个人,不断地重复毫无意义的单方面屠杀,然后等待着某一天被人杀死。

      敌方的军队开始惊恐地称他为“人形兵器”,后来帝国的军队也开始这么叫。雷狮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兵器,是没有自己思想的,只懂得杀戮的战争利器。

     

      这五年,全部都是靠他对安迷修的回忆撑下来的。分别了五年,有些记忆没有因此变得模糊,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回想中永远新鲜如初,丝毫没有褪色。实在是太清晰了,从见到他第一面起,那盈满森林与湖水的碧绿色就在他脑海中深深扎根,雷狮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因为这样的五年,都只是靠这么一点记忆才能撑下去的,如果没有安迷修,他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五年过去,战争结束了,雷狮被冠以“英雄”的称号,人们称他拯救了全人类。雷狮觉得啼笑皆非,明明安迷修才是,把他改造成这样的安迷修才应该是那个“英雄”,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兵器,而安迷修是挥舞兵器的人。

      说起安迷修,雷狮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研究所旧址已经报废,也许他去了新的巴别塔研究所,也许他已经离开了。雷狮想要去找他,就是从那一天起,人类的英雄失去了踪迹。

      雷狮把自己混在人群里,那些曾经对他瞻仰匍匐的如今对他视而不见,就在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份时,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有安迷修曾经说过的国立学院里的小石碑,他那个江南烟雨般的家乡,他参加了孤儿院老院长的葬礼,献上最纯洁美丽的花。雷狮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在巴别塔与战争中度过的那六年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梦,在整个梦里,只有安迷修的脸,永远都那么清晰。

      他知道他想离开研究所,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那种渴望。

      所以雷狮问他是否要离开,只要当时的安迷修回答了一句“是”,雷狮就可以不顾一切带他走。

      但是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

      雷狮觉得耻辱,也觉得烦躁,他不知道为什么安迷修那么固执,但是时隔五年的现在再想,答案却无比简单。

      是的,如果他不肯说要走,那就把研究所整个摧毁,强行带他走。

      原来答案从来都如此简单。

12

      巴别塔研究所。

 

      安迷修留在了新的巴别塔研究所,他不肯再继续进行“巴别塔”计划的二号实验研究,因此就只能做药剂配置的工作,所幸这也是他擅长的了。

      雷狮被带走后已经过了五年,他无数次想起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了,据说还被称为人类的英雄。这是安迷修小时候的愿望,可是他自己却没能实现,不过由雷狮实现了,他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有时候回忆过去的自己,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孩子送入实验室,一次又一次无视他们惊惧的目光,他犯下了很大的过错,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补偿了。

      他也很对不起阿尔伯特老所长,他最终辜负了他的期待,在科学研究与自己的道德之间,他选择了道德,但是他从不后悔。

      他想起雷狮,自己曾经那么真挚地喜爱过这个孩子,却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的告白,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

      雷狮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隔过了无数生与死,安迷修是连做实验杀死动物都要哀悼的科研者,而雷狮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人性兵器。

      他已经无法补偿雷狮了。即使能再次见面,彼此之间也相距太多生死离别,已然是万丈鸿沟,不可跨越了。

      可是还是很想他,即使知道没有可能,还是想见到他。

      安迷修这样想着,把试管一根根收进柜子。

      这一刻,大地忽然开始震动,安迷修手中试管一个没拿稳,全都摔碎了,玻璃渣子四下飞溅。地面开始摇晃,头顶上的灯泡也时亮时暗,安迷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扶着墙壁避免摔倒。

      他隐约听见轰隆隆的倒坍声,新建的研究所开始一点点分离崩毁,钢筋与水泥柱从天而降,砸到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四分五裂。

      天花板开始坍塌,碎成千万块向下掉,价值不可估量的文献资料燃烧起熊熊烈火,化为灰烬。尘埃铺天盖地,让安迷修睁不开眼。

      忽然之间,银白色的狂雷闪电击穿一切阴霾,研究所的墙体破开一个大口,天光从天而降,雷狮站在那个断口上,白色头巾随风飘扬。

      他站在高处背光、俯视,底下的安迷修被耀眼的光照得眼睛刺痛,但他还是勉力仰望。

      恢宏壮丽的巴别塔研究所在一夕之间化为焦土,研究人员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无法统计,重要的资料全部都埋葬在一场雷电引发的大火里,巴别塔计划终止了,一切都沉入历史,只是人们再也找不到那个初代的神灵。

      “要跟着我离开吗?”

      “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带你走。”

      “但是即使你什么也不说,我也一定会带你走。”

13

      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可是那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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