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清楚,当微风吹过脸颊,或者穿过袖子的时候,那陡然而生的一丝凉意,无形中阐释了“沁人心脾”这四字的含义。然我不清楚的是,若要用文字去承载这一透心的触感,用“皮肤”合适,还是用“肌肤”合适。想到前者时,脑海中总有一个不甚和谐的声音,我听不清楚这声音的源头。用后者时,脑海中却浮现媒体上护肤品的广告中某位漂亮模特的一段藕臂来。再看看自己这粗糙黝黑的手臂,差着百八十里,便绝了念想,终究是放弃了选择。
尤其是此刻刚下火车,走出车门的当儿。
四围夜色正浓,站台昏黄的灯光隐约如豆,似闪烁着疲惫神色,因被这清冷的夜包裹着,略显得孤单。凌冽寒风时而像个偷袭者猛然间从旷野扑来,打人一个趔趄,转身便又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狼狈出神的我,还有一身的鸡皮疙瘩。
熟悉的风,熟悉的空气,以及熟悉的空气中夹杂的气味,这不正是家乡的味道么?我不知道这味道记忆平日里被珍藏在脑海中的哪一区域,为何在这里被一阵风翻出。值得欣慰的是,这感觉真实而厚重,又令人激动,就像背包里同我一起回来的那本《岛》中阿丽克西斯历尽艰辛回到母亲从未提及的故乡时的感觉一样。不同的是,这里是我的。
出站时,高中同学早已等候,身畔站着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回去的路上,因路线问题,夫妻俩拌起嘴来,也显得热闹。其实我挺惭愧的,七八个月的身孕,本该好好休息,却因为接我那么晚还奔波着。她倒不以为意,只是担心我那同学晚上视力不好,开车不放心。了然于此,内心里却觉得热乎乎的,这不正是幸福所在么?关怀、设身处地的为彼此着想,不管如何,出发点总是好的,拌个嘴都觉得跟吃了蜜似的。我心中,忽然隐隐羡慕起这种生活来。我大概知道,这感觉对于想抱孙子的母亲来说,应该是个好的征兆。
见到母亲的时候,已是深夜。不像上次,未刻意营造出惊喜的气氛,早已知会了母亲我的行踪。之前对母亲说不用等我回来,我包里带着吃的,回去洗漱一下便可休息的。母亲答应着,不说其他的话,想必心中早已做了打算。果不其然,当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穿戴整齐的站在院子里,堂屋的灯光刺眼,在院子里镂空一个平面敞亮的空间来,母亲站在那里,与身前庞大的影子比较,略显得瘦小。因背对着灯光,她面朝着我的方向,我迷蒙着眼睛似乎还是看不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依然在火车上,刚下火车的时候,站台的灯光柔和,依旧泛出昏黄的光,只是母亲不知何时忽然遮挡了闪烁不定的灯,那阵熟悉的寒风又如猛兽般袭来,我寻求庇护一般的赶紧向那灯光走去,就像现在一样,我快步向母亲走去。
母亲很少拥抱我,大概是觉得这种表现爱的方式过于腐朽与矫情,但母亲从不拒绝我的拥抱,这应该同小时候我踉踉跄跄的蹒跚学步开始时,母亲那厚实有力而又温暖的怀抱总是我一段路程的终点一样。
厨房里灯火通明,我把背包放下的空隙,母亲便做好了饭菜,因来不及蒸,馒头是在超市买来的,切开在微波炉里热一下,西红柿炒鸡蛋这道我最爱的菜却是母亲现做的,还是那个颜色搭配,鸡蛋总是多于西红柿,尝上一口,这熟悉味道也只有母亲能做得出来,连稀饭都是喷香喷香的。我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菜、馒头、还有碗里的稀饭。然后打着饱嗝,看着母亲,也像极了小时候迫切要向母亲证明什么似的。
我忽而对味道产生了兴趣。自出生起,生活就告诉我们,辣椒是辣的,盐粒是咸的,糖块是甜的。我们可以通过味道去分辨某些事物,去品尝,去鉴别。当我们知道某些未知的东西是辣、咸、甜的时候,是否可以推论出,这些分别是辣椒,盐粒和糖块呢?这些可以品尝的用味道来铭记,那些无法品尝的,是否依然可以用味道来标示呢?我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但是我却知道我的答案:
便于此刻,这道美味入口时,母亲便好像不是在我身边站着一般,仿佛随着美味散入脑海,那些过往能让人清晰的记住曾经的某个时间,母亲也如这般为我炒上一盘美味可口的饭菜,这入口的美味不是饭菜的味道,更像是母亲特有的味道,记忆的味道,而且是专属于母亲记忆的味道。
母亲额,我努力回想着。随着岁月无声无息的消逝,总有一些场景却越发的清晰。小时候,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将我抱在怀里,哄我入睡,而我在母亲怀中是极易入睡的。因为母亲知道,我喜欢她将自己的五指当做梳子一般梳理我的头发,而当母亲并不粗糙的手掌穿过我头发的时候,我只觉得连发丝都能以极度舒服的姿态呼吸着,渐渐的,渐渐的,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有时候,睡梦中我都在梦着这场景,亦或是梦中的阳光洒落在我的身上,那阳光像是长了无数的触手,轻盈的穿过我的发际,我感觉舒服至极,甚至都觉身似天使,要飞升了一般。这通过触感感受到的味道,令我终身难忘。
好多年了,洗衣服也有好多年了,可能因着未有洁癖的缘故,总觉得衣服在洗衣机里洗了,便是干净的,白色的整洁,在阳光下看起来干净,黑色的更不需要计较太多,整齐就好。从不想着要将衣服洗出怎样的程度来。直到有一次,母亲将我的衣服洗了晒干,我收的时候,猛然间觉得衣服上飘来的味道是如此的清香,如此的久违,我细细回想,好像从上初中离开母亲开始,我便再也没有闻到过这清香。我才知道,原来衣服也能洗出这么清香的味道。而这味道与我而言,正是小时候,母亲的味道:淡淡的清香与静谧,淳朴到一闻见这味道,就能想起来母亲看到我穿这衣服的时候嘴角泛起的微笑。
味道,与其说是味道,倒不如说是一段记忆,深藏脑海深处的记忆,随着岁月奔波在无边无际的脑海,偶尔闪现出些火花,照亮了周围,你看清了那些漂浮的影像,声音在有无之间,图像却是万分真实的。这些早已超脱现实,凌驾所有能切实触碰的东西之上。于是关于这些,我们不能再用品尝去修饰,不能再以鉴赏的目光去衡量。我们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并不多,记录下来,以供珍藏,不确定未来会不会遗忘,但是至少这些可以证明曾经记得,生命中有一段过去,恒久的故事,故事里的人不会随着那本叫生命的书随着时间的流逝书页渐渐泛黄。
我很想说,这是与家,与温暖有关的文字。可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看见树叶离开了树木,只是知道时间到了,秋天来了,你告诉树叶,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你用自己一生的青翠浸染了春夏两季的色彩,也丰富了我们仲夏夜之梦,你可以在落地的瞬间说:“I‘m getting too old for this crud”,这情形满是悲凉。但实际上,抛却这些臆想,场景是静默的,像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无声电影一样。除却人为的喧嚣,这更像是一个仪式,一个诀别的仪式,一个祭奠的仪式,作为这个仪式的祭品,家的存在很显然是有必要的。
我曾说过,经历那么多是非,我知道对错已然不重要,甚至对与错,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这可以从某些方面证明,我已非孩童,然而我想大声说出来的并不是“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们只讲利弊”。其实并无利与弊,只有应该的与不应该的、合适的与不合适的、可以放弃的与不可以放弃的。人们幸运的是,可以面临诸多的选择,不幸的却也正是这些,人们不得不面临诸多选择。
于现在的我而言,那些对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和事,我放弃所有争吵的机会,甚至不去争论那些。我能做到的,是尽力去理解那些既已存在的结局,努力从中去寻求一个平衡。人言甘任自流还是无欲无求,在我看来都与我无关。
至于生活之繁复不易,又都是余味之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