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一家人的生活大计,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那家女主人的本事。”
夏日中午的热气一浪一浪的,直接冲击人的肌肤,带来一阵一阵的焦灼感,让人心生厌倦。外祖母静坐在老屋门前缓慢地摇动手中的蒲扇,虽然一张脸早已横遍皱纹和老年斑,但外祖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依旧显得格外的有力。那超越年龄的力量仿佛将时空凿了一个洞,我则透过它去回望一个苦难时代里,一个小人物的颠沛命运。
祖辈人生存的那个年代,除了历史课本寥寥数语的记载,我更多的了解来自于族中的老人们。他们常常用他们那个时代生活的不易来教导我们要勤俭节约,自立自强。但或许是因为时代的差别太大,那些苍老的故事和无力的训诫于我们而言在大多数时候都只像一片落叶掉入江河湖海时激起的一丝涟漪。
外祖母出身于贫苦的农村家庭,虽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在那时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流毒于人的大脑,所以外祖母并未过多的得到来自家庭的关照。所幸家中的父亲是当地的教书匠,外祖母有幸跟着父亲识得几个字,但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千古训诫,读书并没能成为外祖母的出路,而是同所有农村女孩子一样打小就跟着家中的大人们一起劳作于田地间,在嫁人前学习如何料理家务以让自己在将来能做一名合格的媳妇,不会遭到婆家的嫌弃。
由于家里穷,吃不饱饭,为了解决饥饿问题,外祖母时常跟着家里的兄长,姐姐一起去偷其它农户的瓜果蔬菜。
“偷?你们不怕被抓到吗?”
“怕,怎么不怕?要是被抓到了,人家打死你都有可能,反正那时候人命也没现在这么值钱。能不能偷到东西而且不被抓到,就看自己的本事了。我运气好,从来没被抓到过,很多时候还可以偷点带回家里”
外祖母说起这里的时候,言语之中透露出一股极大的自豪感。诚然,在那样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可以让自己及家人有吃有穿是基于仁义礼信的道德之上的。
外祖母十七岁便在媒人的介绍下嫁与了外祖父为妻。外祖父脾气不好,外祖母不仅要操心一大家子的饮食衣着,还要时时忍耐外祖父的责骂,身心都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虽然脾气不好,但外祖父却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终其一生都本本分分,不曾逾矩。然而,在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期,老实通常并不作为一种美德被歌颂。相反的,太过老实的人就可能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之中。
外祖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石匠,谁家需要修猪圈牛棚了,都会请外公去做工。那时外公家里已有三个孩子,而外公做工的工钱并不高,要养活一家子人实属不易。为了生计,也基于农家人的传统,外祖母喂养了几头猪,外祖父常年在外,家里的田地全由外祖母一人打理,每天起早贪黑,在田地里忙完后就回家喂猪,然后才准备一家人的吃食,这其中的辛苦不必用言语多加叙述也是能想像得到的。好在付出得到了回报,年底的时候外祖母把自己的猪卖到了集市上,由于猪被喂养得很肥壮,外婆挣得了四十块钱,在那个时候,四十块可就算是“大钱”了,外祖母用卖猪得来的钱给家里的人一人缝制了两套尼龙料子的衣服。外祖母卖猪挣了钱的事一下子就村里传开了,外公在外做工时那些和他一起的工友就会调侃外祖父“你小子运气好呀,娶了个能干的老婆”。话音过后便在周围引起一阵哄笑,外公听到这些话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不多言语。外婆挣了钱自然也就有人眼红不乐意,村里的一些妇人茶余饭后的就谈论起来,“又不是单位上的人,穿啥子尼龙衣裳哟,有钱了就出来显摆,要是那天被偷了就安逸了。”对于这些带酸气的言论,外祖母并未多加理会,一来是因为挑起这些言论的人辈分高于自己,不宜多加争执,再惹人议论,二来是她明白那些人不过逞口舌之快,也不必去理会。
但好运从不只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努力也并不是决定一个人命运好坏的决定性因素。而这一点在一个以贫穷为背景的大时代下体现地最为明显。
在一次上山拾捡柴火的途中,外祖母不慎摔了腿,动弹不得。后来在途径的邻居的帮助下回到了徒有四壁的家。外公在外做工,留在家里的三个孩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强忍着疼痛的外祖母去到一个家境稍好亲戚家要了一点剩饭给三个孩子,而自己则忍着饥饿和疼痛躺在床上修养。由于缺少医疗,她这一躺就是好几天。由于连着几天没有下地干活挣工分,一些不好的流言也开始在村子里传播。而外祖父虽知晓实情却也迫于外界的压力而去责备外祖母的“懒惰”。
“那样苦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过去死。绳子都系到房梁上了,但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妈妈,那时她才刚满月,我如果走了,她也一定是活不成的。怎么办呢,赖活着呗,后来心里也就憋了口气,我倒要看看这老天爷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就这样,这口气一直憋到现在。”外祖母在讲述这些的时候眼里毫无波澜,语气听起来格外的平静,不像是在诉说自己这一生的波澜,而更像是在讲述一些道听途说的村野故事。
外祖母一生勤恳,这样的特性直到她步入古稀之年也不曾改变。儿女为了生计各自外出奔波,常年不在身边,外祖母一个人在家却仍旧种植了许多庄稼,吃穿用度都能自给自足。虽然儿女也曾劝她不必劳累,但劳苦了一生的人又怎能轻易的就放弃倾注了自己大半生光阴的土地呢?
外祖母一直待人温和,除了自己的子女,对待其他的侄子侄女也是极为和善。我猜想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每年她的生日时即便没有大办庭宴,也还是会从四处赶来许多晚辈为她祝寿的原因吧。
“不论贫穷或富贵,人这一辈子没有谁是可以一帆风顺的度过的。只是因为各种差异,不同人,不同家庭所遭受的挫折程度就有所不同。但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就没有渡不过的难关。”
我起先惊讶于缺少文化教育的外祖母竟能说出这样的感触,但仔细一想,书本知识的匮乏并不影响她从那些苦难中获得自己关于生活的理解,何况谈论人生也并非只是读书人所特有的权利。
一直有人讲,一个人一生的快乐与悲伤是同等比重的,在年轻时遭遇困苦的人必定能安享晚年。然而人生命途的多舛,又岂是真的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
大概在十五年前,家中的孩子都各自有了安顿,生活逐渐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就在大家都认为生活终将归于平静的时候,外祖父毫无征兆的病倒,这突如其来的病痛不但一直伴随到他离世,使一生坚毅的外祖父备受折磨,也让外祖母这在十余年间再次饱尝人世的辛酸。
外祖父的病使得原本已经渐入佳境的家瞬间又陷入十分窘迫的境地,为筹集医疗费用同时为了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作为长子的大舅不得不离开家乡去大城市谋取出路,最小的女儿也辍学跟着邻居外出打工。已经不再年轻的外祖母和舅妈留在家里守着队里分配下来的几亩薄田,同时照料患病的外祖父。
随着“打工潮”的到来,父母外出谋生,将年幼的我托付给外祖母照管。最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不知油盐贵。外祖父的病使他时不时的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而外祖父的每一次晕倒必然导致家里的一场动乱,外祖母整日忙于农活之余还要忧心外祖父会不会又突然晕倒在无人发现的地方。而我和两个表姐妹似乎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早熟,虽然有时能感受到笼罩在家里的阴沉的气氛,但仍旧整日嬉笑玩闹,丝毫没有因为这些不快缺少童年该有的欢乐。后来年幼的表妹也染上疾病,和外祖父一样会间歇性的晕倒。我无法在揣测外祖母在面对这些打击时的内心,却在现在突然原谅和释怀了那些年里舅妈对我的刻薄。
两年后,父母从外地回到家乡,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家。但每年假期必然会到外祖母家里去居住一阵,和母亲言语中的厉色比起来我更喜欢外祖母那副永远温和的样子。而这些年来,我越长越大,越走越远,去看望外祖母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也再不会像从前一样和表姐争夺睡在外祖母身边的位置。
今年一月,舅妈带着外祖母到成都检查身体,我去探望她,被病痛缠绕的她仍旧不改面上的温和,我能清晰的看到她那一头曾被我艳羡无数次的黑发中夹杂的白发,我静静地看着她,她还是我记忆中的外祖母,可是恍惚之间,她好像又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