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书的文章,但凡在书山里爬过的人,都是做烂了的。像是骚人墨客们每每游览一处胜地,便欲在石头上刻些“䖝二”的话,以示不朽。所以,拈过“读书助我成长”这样一个题目来,便首先生出些厌恶。且这样一个“助”字,显得读书太过被动,便不好。想着改成“伴”字吧,又平淡无味的很。做一篇文章,最难的便是这立意,既然苦思不出,索性丢了笔,到外边去散心。秋而未黄的草,窸窸窣窣地,突而想到冯唐的译诗,“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我便学了范进笑着,拍着:“咦,好了!”雅不雅的,便立了这个名字,也并非要哗众取宠,只是关于这个立意,便有许多东西可写。
书上的东西,大抵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造就物质文明的经验,一种便是造就精神文明的思想和情感。而我所谓的“骚”,也便是由这第二种得来。关于“骚”,我有一解,想是能发前人所未发。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跳蚤,都能跳,人能跳,也便“佻”起来。所以这个“骚”字,便可释之为“佻”,也就是起舞的意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是疯子尼采说得一句漂亮话。起舞,不是很好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一旦读得书多了,便能风骚以至起舞,且沾着诗句,也就雅起来了,总归是能助人成长的吧。
读书能让人骚起来,首先因了美容的功能。苏东坡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黄鲁直也说人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云云。大抵相由心生,心中有美物,脸上便觉有光彩,岂不是能美容的吗?我做初中生时,一历史老师生得红面大耳,俩眼蛋子占了脸一半大,一日怔怔地对我们说:“黄袍加身便是赵太祖被人披上了个袍子就变成了皇帝”,至今想来,当皇帝跟中彩票,踩狗屎一般。他解释不通,便憋得恢恢凄凄,恓恓惶惶,立时面目可憎起来。可见身为老师,鄙人还该日日读书,“任重而道远”,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读书让人骚得起来,当然还有表达的功劳。每每见了某个事物,触动某种情感,想要表达出来,若是没读多少书,一时想不起来用什么词来构撰,抓耳挠腮一阵,结果还是胎死腹中,便不甚妙。有时倒像憋了一泡屎,岂不难受也哉?
就是骂人,也还需读书才能骂得好。孔圣人骂昼寝的宰我,便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骂得好,这个言语科的高材生便无可辩驳。就是他敢歪歪嘴,也得背上“巧言令色,鲜矣仁”的罪名。孔夫子说“吾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见他老人家是能读书的了。读书多,修养便高,心中明达而不惑,表达自不是问题,孔圣人便风骚了两千多年。
鲁迅先生也是骂人骂出了名,还有一篇《论“他妈的”》,算是为骂人正名。其爱骂人且不带脏字,但终究是骂,我便要借了孔乙己的口说:“文人的事,能叫骂吗?”可见,读书人的骂,往往风骚以至乎雅。
齐白石骂人也很有水准。有一军阀贺寿,便邀其做一幅画,齐老看不惯此人,便画了一幅螃蟹横行图,上题一句诗“看你横行到几时”。诸君看罢,当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了。
也有骂得不好的。弥衡也算个名士,可是难免孤傲自负得太过。就是喜欢让大鸭梨的孔融赞他“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他还不免要说“大儿孔文举,小儿黄德祖”,还整了出裸体击鼓骂曹的戏。估计此君读书不甚多,骂人缺了些艺术水准,风骚不起来却强为之,结果给人杀了头。读书这种事,能忽之哉?
不但骂人,写情书也很需要读些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从《诗经》里来,写在情书里,很得些助益。《上邪》“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总比海枯石烂要妙得多。“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很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沈从文写了三年情书,才得追到他的学生张兆和,不读书,他能打动个球!徐志摩便因为书读得少了,诗总嫌做作,且又喜欢说些“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丧气话,结果林徽因嫁给了不会作诗的梁思成。叶芝写《当你老了》,只要会读诗,是个女人都会被打动的吧。泰戈尔写《最远的距离》,得个诺贝尔奖跟它没有关系的吗?就是冯唐在中学写“我把月亮印在天上,天就是我的。我把片鞋印在地上,地就是我的。我亲吻你的额头,你就是我的”,也还挺动人,不至于脸上被印个巴掌。
我也曾跟某个姑娘表白,便写到:“大抵爱一个人,总是要卑微到尘埃里去的,伊既是夏荷,那么我就做一只生着斑点的蛤蟆吧。我只乞求着伊不要驱赶我,好让我蹲坐在伊身边的荷叶上,圆睁着两只蛤蟆眼,一眨不眨地端着伊,痴痴地入了迷,恹恹地失了魄。伊只不要睬我,待到暴雨来临,我便用嘴巴为伊擎一张荷盖,护着伊的安好。直到冬临了,我才好入土。”姑娘感不感动我不知道,反正是把自己逗乐了。大抵有些情怀的人,读书读得多了,一旦沾着些可观的文采,便要风骚起来。写起情书也便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得心应手,逼格颇高。
我之所以称读书的人做骚人,还有顶重要的一点,便是读书人往往能够做到通达明智,心中敞然,看透世事,从而能够快意自适。这种自适,可以理解为吾侪短短生命里对幸福与快乐的追求,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一个爽字。
达摩面壁十年,慧可便跟着面壁十年,且为了求得真佛,断自己一只臂膀,可见其执着,以其执着而自适。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张载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使命自然是庄严的,以其庄严而自适。庄子的妻子死掉了,他却击缶而歌;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大抵是随任自然,以其逍遥而自适。王羲之东床坦腹,王子猷兴尽而返,都是些懒散洒脱惯了的主,以其任性而自适。刘伶喝醉了喜欢裸奔,辜鸿铭喜欢闻女人的三寸金莲,可称怪哉,以其怪癖而自适。海子说“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所以他去追逐自己的风了,像是夸父逐日,相信他真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德格尔便说要人学会“诗意的栖居”,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他们便以其诗意而自适。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云臣是酒中仙”,尼采便说“我是太阳”,又说“太阳是我胯下金灿灿的睾丸”,岂不是说自己是自己的睾丸?且睾丸也只有一个,可见是狂妄到疯了。这两个人便以其狂妄而自适。范蠡功成身退,携着西子泛五湖去了,文种便笨,“狡兔死,走狗烹”;张翰见秋风起而思家乡鲈鱼莼菜,回乡颐养天年,李斯、陆机却太爱功名,一个欲复出上蔡东门牵黄犬逐狡兔,一个欲再闻华亭鹤唳,却只能待得来生。明智的人算是读透了人生这部大书,便以其明智而自适。
总之,佛家讲自度而度人,儒家讲穷则独善,达则兼济,道家讲逍遥无待,返璞归真,都是在追求快意而自适罢了,粗野一点,便是你爽我爽大家爽。
“咦,好了!”读书人的骚,也便只此而已了。倘若要加上一点读书的方法,我便要跟你说孔子的话:“学而不已,阖棺乃止!”当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要像老庄一样骚,便只是“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好了。至于如何去读书,那么且随性自适吧。陶潜是不求甚解的了,朱熹便不同意。他说:“读书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大嚼大咀,饴不知味也。”到底还是从了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训言。
那么要风骚起来,就去读书吧,只是不要学海无涯苦作舟,苦,违了人的本性,总是难以忍受的,当是学海无涯趣作舟的好。有一句俗话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若是不去读书,且不说骚不骚得起来,就是孔夫子也要骂你“吾未知如之何”,鲁迅先生也要骂“无法可想”,身为老师,我便也要念“还能干什么”的紧箍咒,让你头疼。
“咦,好了!”不要再说了吧,我也是怕骚得太过,“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便搁了笔,到外边去看月亮。一丸毛月亮,像是油灯罩子里的烛火,摇摇曳曳的,凉风净是吹它不灭,也是挺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