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灯光闪耀，抹消了月色，也让繁星失去光彩。二号线的地铁尽头是这团火焰的边缘，宁静的郊区像是燃烧着的薪柴，上空飘落着这座城市的灰烬和愚人的灵魂。我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在空荡的砂石路上，每一颗石子的大小都不相同，每走一步都会感到一瞬即逝的刺痛。高耸的赫尔墨斯酒店即便在这个地方也能看的一清二楚，林宇诚也许正在23层的阳台边缘拥抱着她，陪她看如同烟花一般的灯火。你会是快乐的吗？我这样想着，仰头去望藏在更高处的深邃星空，没有得到答案。

戴着耳机的高中少年一直在身后跟随着我，他的口袋里装着沾有眼泪和口红痕迹的手帕，也许是因为善良和同情，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就像是与我初次相识的你。我和少年在这种平静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我的脚掌失去痛觉的感知，直到空旷的道路出现往返的车辆，我距离那团火焰越来越近，心中因为害怕而停下脚步。

一道河流将你的城市与我阻隔，桥面上吹起阴冷的风，昏黄的街灯高频率的闪烁着，使我眼里的景色变得模糊而虚幻。我低头去看自己赤裸的双脚，惨白的皮肤上沾着已经风干的血迹，像是纹身一样存在着，与我涂红的指甲相互衬托。河流里的水潺潺流动，发出令人心神平静的声音，我回头去看那名戴着耳机的少年，问。“你可以把我抱到河边吗？”

少年的神情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摘下耳机，红着脸回答。“嗯。”

我这时才开始注意他的模样——有些蜷曲的黑色短发，一本正经的方框眼镜，脸颊上有一些雀斑，嘴唇因为紧张而轻微的颤抖，蓝灰色的高中制服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令我想起我自己的校园时代。

“你抱得动我吗？”

我的右手提着高跟鞋，搭在少年肩上，左手指引他环住我的腰。少年的脸颊又红了几分，他似乎也对自己的肌肉没有什么自信。在如同经历自我心理斗争的三声叹气之后，少年屏住呼吸，将我横抱起来，随后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才总算是找到平衡，没有摔倒。

“很重吗？”我问。

少年没有低头回应我的目光，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说。“是我的力气太小。”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很像是当年的你，却又有着当年的我的情绪。那时候，如果你喜欢我，在我面前就会是这副模样吗？我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双臂拥抱住少年，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颗年轻的心脏，快速而剧烈的跳动。

少年踩着河边的青草，小心翼翼地穿过柔软的泥地，再将我放下，过程中手指有意识的触及我的皮肤，冰凉冰凉，大概他不会喜欢。我在水中找到一块凸出的石头，于是放下高跟鞋，提起裙子踩入水中，水温比起早春湿冷的空气要暖和得多，在脚趾间流动的柔软泥沙像是挠人的羽毛，痒得让我发出猫一样的叫声。我回头去看少年，他站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又戴上了耳机，眼镜里是灯火的反光，但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你不回去吗？”我问。

“过桥后没多远就是我家，没关系的。”少年摇了摇头，继续站在河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我坐到那块凸出的石头上，轻轻地在水中晃动双脚，河流里月亮的倒影在波纹的涟漪中变幻着形状，比现实世界更像是一个现实世界。

桥上有车辆驶过，灯光闪耀在我和少年之间，我向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说。“你戴着没有声音的耳机不会无聊吗？进来玩水吧。”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摘下耳机，像个女孩一样扭扭捏捏地脱掉鞋子，挽起裤脚朝我走来。那一刻，月光和灯光下的害羞少年的模样终于让我确定，他不像你，而是更像我多一点。

少年坐到我身边，身姿端正而僵硬，我轻轻捏着他的手，并依靠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上，语气伤感而温柔地安慰。“不要害羞，也不要害怕，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我挽住少年的手臂，抬起双脚，指甲上的红色和皮肤上的血迹都没有褪掉，在吹拂的冷风中传来阵阵刺骨的疼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你几岁了？”我反问。

“十七岁。”

“那就不能告诉你名字。”

少年得到我的回答后有些沮丧，原本僵硬的脊梁也耷拉下来。我从流淌的河流里抓起一把清澈的水，洒到他脸上，发出轻快而幸福的笑声。少年没有还手，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视线从我的笑容渐渐转移到我受伤的双脚，眼睛里充斥着不理解的情绪。

“明明你刚才还很难过的。”他说。

我又从河流里抓起一把清澈的水，洒到他脸上，然后一下子拥抱住他，开始大哭起来。少年被我的变化惊吓到，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语无伦次地说着安慰的话，悬在半空的双手更是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我不再去捉弄少年，从他的怀里离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露出了笑容。“不要试图用表情去揣测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

少年沉默不语，注视着我半晌，随后在我面前蹲下，将自己的整个下半身都没入水中，右手抓住我的一只脚，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着我脚背和脚掌上面的血迹。

“不疼吗？”他问。

我摇头，说。“不够疼。”

桥上又有车辆驶过，灯光照耀在我和少年身上，我伸出手揉了揉少年有些蜷曲的黑色短发，想起林宇诚，也就是你，或许又不是你，林宇诚成为树君的那天，我是孤独的，你也是孤独的，即使是她，亦是如此。

那年高考，我坐在你右手边的位置，你本该早些来的，可是作息总是很规律的你，却偏偏在那一天晚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遇见了别的女孩。当我看见你和她一前一后走进考场时，心中并非是嫉妒你和她的邂逅，而是后悔自己没有留在车站等你，错过了一场本该是三个人的电影。

我还记得语文考试时，你总是出神地望着她，手里的笔在试卷上写着你所发现的每一种美好，监考老师还因此警告了你两次，你却解释说自己是在看风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竞争是不公平的。我不懂你的一见钟情有多么深刻，但当你饱含柔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我确认自己很讨厌你，就像是我们初次相遇时的那般讨厌你。那种毫无根据、徒然滋生的情感，真的能够称之为爱情吗？

也许是命运为了指引我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学那一天，我和你相遇在同一所大学的报名处，你抬头望着墙上的LED显示屏，似乎是想要在滚动的招生信息栏里找到她的名字。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回过头与我四目相对，眼睛里先是露出迟疑，随后倾斜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才展现笑容。

“你是宣仪，对吗？”

我点头，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一个假期的时间，就会忘记我。”

“对不起，我的记忆力原本就很差。”你向我道歉，并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耳垂，视线又转移到LED显示屏上，笑着说。“但我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让我记住的女孩。”

我并没有沿着你的目光在LED显示屏上找她的名字，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也会在这里，这是直觉，也是命中注定。我望着你的侧脸，悄悄地抓住你衣服的袖子，心中思考着无数个也许能够让你爱上我的条件。我和你不一样，不能理解那种没有缘由的爱情，曾经你在我心里播下了种子，现在我也需要让它在你的心中开花结果，这样才合理。

一开始的几个月，我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无法理解你对她的狂热，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另一个人，是正确的吗？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与她有关，不在她身边时，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玩偶，渐渐地变得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林宇诚。而你忘记他人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从几个月到几个星期，到最后只能维持几天的记忆。对那个时候的你而言，我就是一个每天都从树下路过的陌生人，你向我微笑，有时也会给我友善的拥抱，但却从不过问有关于我的事，对待别人也是如此。只有她是坐在秋千上，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享受你付出所有的陪伴和关怀。

转折点一直到第二年的深秋才出现，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你和她像往常一样待在图书馆里，我藏在阅读室的一个角落，趴在桌子上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窗外的梧桐树在冷风中不停凋落着树叶，脆弱的枝干摇晃着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

这份宁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个帅气的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出现在阅读室里，她应和着向他跑去，没有与你告别。你的背影在灯光下有些轻微地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在哭。等到他们离开后，你站起身，将窗户打开，注视着梧桐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凄凉地向下飘落。我们也许是同时发现，在昏黄的街灯和纯白的月下，有一对恋人正在忘情的拥吻。

我记得那时你的双眼眯成弯月形状，嘴角上扬，拼了命地想要努力展现笑容，而我忍着泪水将脸深埋在双臂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林宇诚，林宇诚……”我只是重复地念着你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年从流淌的河流里抓起一把清澈的水，洒到我脸上，发出轻快而幸福的笑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夜色渐深，城市中的灯火仍然没有熄灭的预兆，高耸的赫尔墨斯酒店像是屹立于火焰中的巨塔，让人心生畏惧，也让人心生同情。

“谢谢你。”我温柔地注视着少年，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水中的月亮的倒影在微光粼粼的波纹中变幻着不同形状。桥上有几只猫互相追逐着飞快跑过，发出刺耳的叫声。少年抱着我回到了路边，帮我穿上了高跟鞋，随后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打开少年的手机音乐，将音量调到最大，再用耳机堵住他的耳朵，接着向后退了几步，向少年作出告别的手势。

“宣仪。”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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