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江东周郎是一个儒将。
大概只有周瑜心里明白这儒将的来由。他十八岁时和孙伯符起兵,那时候伯符握着他的手大笑道,你我今天也学学楚霸王,八百儿郎夺天下。周瑜只有微笑。
伯符的性情如烈酒,初见心中就是一片火热,长久相处不免有陶陶然微醺之意。那一刻,公谨着实艳羡挚友的冲天豪气,男儿血性。
从此后,孙策在沙场上东突西挡,他则在大帐中运筹帷幄,举贤纳才,两人合作真是如鱼得水一般。队伍一天天的壮大,孙坚的旧部程普黄盖祖茂韩当等人也归于伯符旗下。
终于有一天,伯符把庐江城的地图和兵符交给他:公谨,你终有独当一面的一天。我把程普划入你麾下,先练练兵吧。
程普是从破黄巾时就跟随孙坚的旧部,小霸王帐内都尊称他为程公。然而程普不太买年少资质浅的周瑜的单。选谁不好,偏偏是和自己颇有过结的人。
周瑜略一沉吟,还是接过兵符。明摆着,孙策是要他不再拘于治人,而是开始正式治军。要让久经沙场的老将和两千新募集的乡勇听从一个白面书生,谈何容易。周瑜不是没有上过沙场。但他不是小霸王孙策。与将士们在泥塘里摸爬滚打,喝酒骂娘,这不是他的本色。
还好,治人与治军尚有些可通之处。周瑜劳心不劳身,没有太勉强自己。
战牛渚,逼寻阳,定豫张,三年下来,中护军周公瑾变成了江东的一个神话。神话的主人公羽扇纶巾,动一根手指就能让卢陵的城墙震两震。他能在中军大帐里与武将们斗得酒酣耳热,也能和附庸风雅之士谈诗论颂。程普不止一次笑谈:“与公瑾交,不觉自醉。”周瑜只有拱拱手,无意自谦。他明白,军心士气需要神话来支撑,儒将的名号正如一层无形的铠甲。只要江东的疆土继续扩张下去,他就会需要这个神话延续传播下去。
这日操练场上,周瑜正在队列边踱着步,一边听身边的中郎将分析卢陵一带的部署,一边心中盘算粮草军械。蓦然间整齐合一的号子声中,一声怒喝打破了规矩。
几个人抬眼望去,正看见一个伍长哎呦一声,脑袋上中了一颗石子。从那手劲儿和准头看,发石子的人应该是经过了无数次演练,才能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
“什么花拳绣腿,你奶娘教你这么打架?!”一个校尉装束的人站在高台上叉着腰破口大骂。台下众兵士都一动未动,头也没敢抬。
此人的粗口惹得周瑜一笑,转身问随行的人:“程公,你的麾下?”
程普面上略有愧色:“护军,此人就是吕蒙吕子明,日前我向护军举荐入中军帐参课的。“
周瑜一愣,“就是邓当的内弟么?”
程普的脸色更加尴尬:“是。邓当与我原是忘年交。他死后我就把子明划入我帐下。子明十五岁行伍,性情中人,大概...不合护军雅量。但此人好学,又颇有些急智。于公于私,我想让他见识一下护军的胸魄也好。”
"他带兵如何?"
“护军看看这些兵就知道了。”程普指指面前,显出一丝得色。果然,一个个凝神屏气,杀气如箭在弦上。但队尾几个背着手监队的什长还是掩盖不住脸上的促狭之色,想来脑袋上也曾挨过类似的天灾。
周瑜点点头。半年来他每月初一十五就招一批年轻军官进帐参课,亲自讲授兵法教习。
江东的老将日渐凋零,孙策统一的各地余散势力也一时难以同心同德。他官拜中护军,举荐良材原是本份职责。日久天长,他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次日戌时,周瑜在帐中授课孙子兵法。他注意到吕蒙从头到尾都是一脸恐惑不解的表情。等众人散去时,他招手让吕蒙留下。
“我讲的你听不懂么?"
“听得懂。"
“那么为何一直面有不解之色?"
“我读过这几篇。但护军的授业与我先前的理解有异。"
“怎讲?"
吕蒙张了张嘴,似乎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护军用古时战例解释兵法,虽然易懂,但听起来更像是坊间传说,好听的很……但我不知道….是否合情理…. "
周瑜愕然。原来此人把他当作了说书先生,听故事来了。
看到他的脸色,吕蒙急忙拱手:“护军莫见怪。我是个粗人,这几年被逼着读了几本书,不过有自己的一点心得而已。还请护军教诲。”
周瑜不怒反而大奇:“何人‘逼’你读书?”
吕蒙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脸一红:“是主公。早年间他命令我读书,说我名为蒙,又偏偏是荆楚之人,再不读书,就要被人叫一辈子吴下阿蒙了。”
周瑜细细一琢摸,看了看异常严肃的年轻人,突然笑出声来。他从未想到过孙权也有一条毒舌如斯。
和诸多校官一样,吕蒙对这位周护军的冷笑,讥笑,或者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很熟悉。但现在这个笑得眼睛眉毛都弯起来的人,他却从来没见过。尽管对方没有讥讽之意,这还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诡道十二法,百十人总有百十种解法。你问的不错,改日你解明白了,再说给我听。”周瑜卷起竹简,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看着吕蒙离开的背影,周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