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黄州(一)

读苏东坡,还是喜欢他在黄州的时期。

初到黄州,暂住在定惠院。我们都读过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他的惊恐不安溢于言表。可我在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中,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份无可安放的孤独。在那个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的小寺院,他和僧人一同吃饭,一同散步,顺便写了些极可爱的诗。不久,他的身边便聚了一些好友,徐太守以酒宴热诚相邀,朱太守送酒食与他。独处时,他常常于东山麓的庙宇、庭园、溪流处探胜寻幽;有朋友来访时,一同游玩于林木茂盛、风光如画的乡野丘陵中,好不快活。我这时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亲切可爱的人呢?在这样大的变故之下还能这样悠然自乐,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吸引到朋友的真心相随。真的是自带光芒,我好想穿越回那个时代,一睹其风采。

由于太守的礼遇,家眷到达之后,他们仍然住在临皋亭。所谓临皋亭,即江边的一所小房子而已,特别简陋,原作驿亭使用。可苏东坡却陶醉于其中。我们现在整理一下他描写临皋亭的句子。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他还夸赞道:“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他还在札记里写道:“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还说“临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也许此地是美的,但当你看见大太阳底下那个简随的小房子时,相信你会对苏东坡的夸耀莞尔一笑。原来,风景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风景之人。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东坡做到了,在他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多么有趣浪漫的灵魂呀!

但苏东坡是人,不是神!在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人生起伏中,他一定经历了别人不曾有的磨难,也独自品味了他慌乱孤独的人生。他在《别弟诗》诗中曾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蝼蚁,又如旋风中的羽毛。在这样一个人生际遇中,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进而转向宗教,寻求心灵的真正安宁。在佛教的虚无和儒家的现实的冲突中,他终于达到了一种和谐:基层的人性成为高层人性的附属并听其支配。他解脱了,无需离开社会而获得了解脱,所以才有了他给至交李常信中的回答: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

我们不能感谢磨难,因为它是违背人性之摧残。但我们又似乎想感谢那场灾难,否则,我们怎么能看到如此有趣,如此平和,如此充盈,如此成熟,如此使人会心一笑的苏东坡呢?

他在黄州的生活是困苦的,不得不痛自节俭: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用不尽则贮之,以待宾客。

同时,他又是快乐的。有时芒鞋竹杖,雇一小舟,与渔樵为伍;有时独乘小舟,到樊口的潘丙酒店,畅饮玩乐;有时于藏书甚多的旗亭酒监,借书阅读,为人生一大乐事。

他是懂建筑的,他决心要为自己构筑一个舒适的家。他在他的东坡农场山顶上建房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建房五间,起名“雪亭”,墙上是诗人自己油漆、自己画的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雪堂台阶下,横卧一小桥,东有手植高柳一株,冷泉一井。再往东,则有稻田麦田、桑林莱圃、果园茶树,后面则在一小丘上筑一“远景亭”,可以一览乡野景色。西则古姓竹林,枝叶茂密,人行其中,不见天日。他还筑水坝,建鱼池,移树苗,从老家四川托人带菜种,他经营得努力且用心。

他还是友善的,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都是他的好友。他是受人尊敬的,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都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马梦得追随他二十余年,巢谷特意从四川赶到黄州做东坡孩子的塾师。同时,他又是幽默的,他的一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使陈慥的“惧内之癖”而名垂千古,“河东狮吼”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千古流传。

如今,他是一个真正的农夫。脱下长袍,换上农夫小褂,看到地上冒出针尖般大小的绿苗时,他会欢喜得像个孩子般跳起来;他看到沾满露滴的稻茎在微风中摇曳,在月光下闪动,如串串明珠,他会感到得意而满足。他现在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

于是,平和的苏东坡出现了。在朝云为其产下一子——遁儿的三天洗礼时,苏东坡做诗一首: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他开始给家人做菜,“东坡肉”“东坡煎鱼”“东坡汤”,他过得越来越田园,他不禁欢喜地写到:“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夜岁也。”

庄稼已种上,无金钱财物的烦心,同时还有一群像他一样,可以把时间自由运用的朋友。苏东坡现在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黄州也许是愀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成就了他,使他活成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套用余秋雨的一段话作结: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东坡,在黄州,成功突围了,他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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