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陆千城进那家客栈正赶上吃饭的时候,店里头生意好,用眼巡了一遭也未找着落脚的地方,小二倒是个识相的,满面堆笑地迎过来,说是即刻为他拾掇一张干净的桌子。

这几年明教返还中土,圣焰燃得愈炽,不再譬如往年处处排挤,似染了疫的鼠。外头都传他们有钱——大抵因着服饰上叮铃作响的金饰罢,于是生意人同陆千城说话,语气也更热忱,像吐一口温热的水。和未曾去到过光明顶的人,讲黄沙炙天,讲凉月照骨,讲当年西迁有多少儿女折在中途,他说得费劲,对方也总不大信,后来陆千城便不再说了。

唐留舒是这间客栈的常住客。他吃茶,先得让杯子在手里晃个一回,看茶水的色泽浅浅地舔过瓷白的盏壁,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缘由,仿佛这样做只是一个小小的习惯。他平日里戴独当一面,穿一身唐门制式的劲装,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但一般来讲,也没人情愿去留意一个杀手长什么样子,说过些什么。

但陆千城嗅着氲在空气里的油烟味,虽然看不分明,也觉得对方必定是好看至极的。唐留舒在座位上静静喝完茶搁下杯就走了,店小二麻利地跑去,卸下肩上搭的抹布在桌上掸了几下,招呼陆千城过去。陆千城坐在刚才那唐门坐过的位置,点了几个菜,又让小二去给他拾掇出一间客房——他这才发现桌上还残留着一撮茶叶碎渣,很显然是这小二没收拾干净的。

这点子残渣还没褪掉润泽的湿意,绵绵地粘在他的指腹上,活像几只伸出触角来的蜗牛,陆千城再一动作,却又不见了,也不知是掉到犄角旮旯中去,还是落进了他的袖里。

淮扬菜甜得腻人,陆千城草草吃了几口就没再下筷,到夜里却又闹了五脏庙。他这一醒便再无睡意,披了衣裳,推开窗向外望去,大街上了无一人,远处只看得见零星一点昏黄的灯光,和着偶尔响起的更声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这是一个亘长的冬夜,被风吹得扑到他鼻尖上来的空气冰冷,似乎要凝出一片霜来。但陆千城想着总得弄点什么来吃,于是就打算下楼去厨房看看。

“是你——”

“哦?”对方眨了一眨眼,音调里有点点带着诧意的上扬,忽又直勾勾坠了下去,淡然笑道,“怎么,也是来找东西吃的?”

陆千城便也回了一个笑容,拍了拍肚子,不大好意思地道:“吃不惯……躺下去又饿了。”

这唐门像是被他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动作给逗乐了,浅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遮着脸,只露出另外半边面容来,倒也是眉飞入鬓,明目如星,被跃动的烛光融融地映着,比白日里见那一面时还要生动些。不过这回却把两副手套连同锐利爪尖尽数卸了去,袒出十根修长的手指来——怕是那些东西上头都淬了毒,是蚌保护珍珠的壳,不慎沾了吃食,自然是——陆千城胡思乱想着,又忆起对方瞬息前那个本该寡味的笑来:是否他也回想到若干时辰前的匆匆一瞥,抑或不过一个给予生人的轻描淡写的敷衍?

“你是明教弟子啊,”那唐门却又道,“来游历?还是有任务在身?”

他忙答道:“不过是出来多走走,增长一下见识。”

“那也挺好,”那唐门说,“中原值得一看的景色可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

陆千城笑着应了:“是啊。”

“不过,有句老话也说得好,‘月是故乡圆’……”唐门顿了顿,停了须臾功夫才续道,“漠里的夜月,但凡看过一次,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忘掉。”

他抬起头来,半讶半喜道:

“你去过?”

陆千城原本把绞在一块的双手偷偷摸摸地藏在背后,不愿让眼前人觉察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这时心中被戳了一下,立马打开了话匣子。他讲昼炎夜寒,讲缺水短食,却也讲朝圣时的宏伟场面,绿洲里的生意盎然,那唐门亦是与他有来有往,谈到一棵缘定三生的树、一朵怒绽的花、一支燃烧的火把。

“好了,没剩什么食材……你尝尝味道如何。”

“啊,多、多谢!”

他忙不迭地道谢,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侃侃而谈,竟大马金刀地坐在凳上,什么事都没干,由着对方忙里忙外。陆千城顿感窘迫,又觉说什么都不合适,便转而将热腾腾的面条咽了,赞上几句,搏来一笑。

对方展颜在朦胧袅婷的水汽之后,陆千城未曾发问,但能猜得出他比自己要年长几岁。那个笑是被水洗了无数遭的旧衣服,略略地泛着指骨白,尽管沉淀了些许岁月,却恰到好处地贴身,似真亦假,仿佛一个奇特的梦。

唐留舒吃得比陆千城快,待碗里只剩一层稀薄的面汤,他环顾了番,未寻着垃圾篓,便自袖中取了张纸展开,将陆千城放在桌面上的被咬去了肉的排骨骨头小心翼翼地包好,看陆千城望过来,解释说:

“等会带出去扔掉。”

可他心上一动,想到的是白日中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摸到对方留在桌上的茶叶渣——那样的举止和“脏”字甚至搭不上半点关系。只是一个人,无法抑制地被另一个人吸引。

直到他们涮了碗筷,往砧板上搁了几个铜板,一前一后地上了楼,道完一声晚安,陆千城看着对方高束的马尾一甩,消失在阖上的门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忘了问他名字,也忘了介绍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待清晨的薄雾氤氲在新鲜的空气中,再次打招呼时,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扬州的隆冬下不起一片雪——倒也不是说就从未落过,只是陆千城来的这年,连风刮得最凌厉的腊月里头都没缘看见鹅毛纷飞。护城运河里的水也是活的,静静地流淌着,平得不掀波起澜,像给人捉到金笼子中去的夜莺,哑了一副玲珑歌喉。唐留舒带他去看日出,起得极早,往他房门上轻轻地叩了三响,陆千城便倏忽醒过来,分明听到对方声音,脑子里却还拢着缠络的棉线。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倒也没半句多余的话,仿若被平缓的水流同化,也变作沉默寡言的两个人来。群青的山峦还在沉睡,一轮红日撕开云絮,光投射下来,立马就把它们从梦里头唤醒了,周围依旧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却比先时气氛热闹不少。

“你紧张时都这样?”

“什么?”陆千城没头没脑地问,顺着唐留舒的视线看到自己无意间十指交叉的两只手。他笑了一下,赶忙松了开去,笑声有点干巴巴的:“没有。”太阳升起来的过程实则十分短暂,一眨眼的功夫,身上就罩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温度却还是冷,说话的时候,一张口就呼出腾升的白雾——这毕竟还是个冬天。

看日出,最佳的地点该是海边,他也知道,但这时此情此景,又带了点别的味道:归根结底还是身边有这么个人的缘故。唐留舒笑着让他往深处走,陆千城随在后头,脚底一个踉跄,手忙在地上撑了一把,才避免整个人摔下去,掌心火辣辣的,原是擦在石头上,划出了五六条口子。

“忍着点。”唐留舒快步而来,皱起眉对他说了一句,摘了手套给他把掌上掺进伤口里的沙粒挑了出来。倒也不至于痛:他同样是从小就在门派里接受着训练,这点子连小伤都算不上。陆千城反握住了唐留舒的手,对方挣了一下,就默许了这个未免越界的举动。

他好似又回到客栈里的那间厢房,窗户外筛进细碎的光来,照得浮尘蹁跹,仿佛小鸡身上的绒毛。墙壁上挂着画,上头泼墨浓郁,还写了字,唐留舒在敲门,“千城,下楼吃早饭么”——这样的日常已经一连持续了许多天。他应了一声,刹那自己也如同挂在壁上的卷轴,双脚离了地,轻轻飘飘的。他们坐在一张桌旁,面对面,唐留舒间或给他递过来一笼汤汁绵香的包子,吃东西的时候,他总露着一双干干净净的手。

陆千城知道唐留舒的身份。他是朝廷从堡里雇的人,听命办事,上头留了什么文书,他就按指令做什么,千机匣上染多了红,便成了几抹庸常的蚊子血。但那人与他递汤添饭,涮碗洗筷,乃至那夜亲自下厨,端出两碗令人食指大动的面条,和陆千城这样对坐时,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饮食男男。

“在想什么呢?”

唐留舒看陆千城发愣,出言问道,后者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拿了一双眼挪上来与他对视,目光灼灼。唐留舒又笑,自顾自地道:

“你这么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我平常可不喜欢同人聊天,见了你,话却平白多了几倍。”

他这句说得,摆明还有几分自嘲的意味,陆千城只被重重地击了正着,将唐留舒的手又用力地握了一握,犹豫了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来摘去了对方的面具。他递出舌尖去吻唐留舒,另一副口腔里是冷的,但仍烧得他浑身轻轻地颤。

客栈的生意开了张,大堂里伙计应接不暇地招呼客人,从厅的这头跑到那头,外面的街上也一应变得熙熙攘攘,叫卖和着还价声,汇作一处浩瀚的洋。可是外边越来越亮的同时,房间里却像月亮的背面,一点点向黑夜沉沦。白日里相拥的肉体,似乎总要和淫之一字搭上关系,于世人的认知中,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暗中,才能肆意缠绵。但情与欲都是他们的,和世人无关。

陆千城看见了唐留舒。毫无遮掩的,是从滩涂中挖出的一节藕,他用指尖划过他的锁骨、胸腹、腿部,给予那些扎眼的疤痕爱抚,这不过是玉藕上不慎沾染的泥,什么影响都不会有。他听见唐留舒压抑的喘息,对方指甲嵌进他脊背上的肉,倒好似戴上了那副淬毒的爪尖,一寸接一寸地陷进他心中的沼泽。两具身体紧紧地贴着,拽了彼此往海的深处纵身跃下。

他抓住唐留舒的右手,将唇贴上,在尾指根部看见一个干草扎作的小圈,牢牢地系着。

“这是什么?”他问。

不过是旁人送的,像跟他开的玩笑,又似乎一个诺言。唐留舒模棱两可地答了。陆千城其实晓得,对方比自己大了五岁有余,要说在这方面没任何经验,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但这点芥子一样的事早该被时间淘汰,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留在唐留舒手上,他总有点忿忿的。

他重新开始动起来,暖和的晨芒零零散散地泻进来,涂在两人身上,照得汗液发亮,仿佛他们是两条搁浅在沙上的鱼。月白的帷幔也被吹得些微地涌动,欲盖弥彰地掩着一场激烈的情事。他掬了一把对方散着竹叶清香的墨发,狠狠地嗅了一口,身体中有什么像喷薄的火山,霎时间爆发,全数注入到他的执迷不悟里去。他死死地压着唐留舒,牙齿咬在他的锁骨处,种了一枚艳果,是刻意留的。

他说:“我不许你再戴这个。”

这倒是在贴着耳朵,讲一点私房话了。陆千城除了自己一只耳环,想了想,又去摘对方那枚模样精致的坠子。“当心,那可是个暗器……”唐留舒也只是开口提醒了半句,底头没说完的,权当是一种默许。他将这俩配饰做了交换,转而去折腾那个干草戒指,赌了点气,扔到床下骨碌碌跑了许久远:唐留舒主动拿两条胳膊圈住了他,陆千城抱着对方,蛰伏的兽便又不再愿睡,好似嬉玩在一泡温泉里。

再做完了一回,并排躺着,他才察出腹内空空,原来自从河边回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丝不苟地闹了如此久,也不觉得这种进程会不会来得太快。唐留舒也爬起来,一件件地穿衣裳,将他流连过的秘密重新包裹。拿千机匣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弩机掉在床上,不偏不倚地砸着陆千城的脚。

“痛吗?”他唉哟一声,唐留舒忙将武器捡起来,笑弯了眉眼,问他。倒像是故意的。

陆千城摇头:“不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真的。”

“什么?”

“你和我,都不是梦。”

感觉到痛,才证实了并非虚幻,他没再往下说,唐留舒已然都懂了。

后头的事愈发地水到渠成,索性连房都退作了一间,没其余营生要做时,床榻便成了一方天地。扬州的酒楼倒是满城遍布,姑娘的曲儿也唱得动听,摆一桌好菜,斟满杯的佳酿,唐留舒吃得畅快,陆千城却只看他。赵云睿开的那家茶馆门口,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江湖人立旗切磋,闲来无事时,他俩也会去凑个热闹,陆千城胜多输少,唐留舒却是从未输过。

认识了点朋友,便把他俩顺理成章地看做一对儿——陆千城便几分傻气地咧开嘴笑,挠着头紧张兮兮地瞥一眼唐留舒。倒确乎是在相好着,可惜注定没得长久。

唐留舒也跟他讲:“我其实并不喜欢你。”说得十二分的直白,若同真个是他一厢情愿的般。陆千城也感觉得到,在自己劝唐留舒卸职离开时,对方顷刻间就能对他兴致阑珊,倒不至于彻底淡漠,终归还是留了几许情面。他起初是不明白,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何必周而复始地过着,后来就懂了,唐留舒也不设防瞒他:是为了找以前那个下落不明的情人,手中握得了朝廷的线索,至少不会像个没头苍蝇。

他被这么件心事刺着,转眼又笑了起来,笃定地说唐留舒:“你在撒谎。”不相信唐留舒未对他动情。不管不顾的,先凑过脑袋来吻他,把隔在两人间的灯盏移开,烛光扑扑闪闪,忽明忽暗,倒像一只蛾子疯狂地扇动翅膀。有时唐留舒也置了气,为他不明事理的胡闹,他便把对方抱在怀里,仗了身高优势,甚至将对方抱得双脚离开地面,腻腻地喊唐留舒作媳妇儿。

他在接吻的时候,也开始心猿意马起来。扬州没有结冰,即便有冰,这个时候也该化开来了——但他感觉得到,护城河的水却一天比一天地更为活泼。堤柳将要重绿,桃菲马上浸红,千百万种生物会一同庆祝初春的到来。笼子里的鸟是锁不住的了。要是对唐留舒死缠烂打,彼此纠葛到他找到那个明教同门的时候,这唐门会做出怎样的一个选择来呢——倒未必不是不真心喜欢他。这亦是有证据的:干草做的戒指,早不知被扔去了哪儿,唐留舒耳垂上串着的可是他亲手戴的那枚耳环。

但毕竟唐留舒描述过一轮沙漠中的圆月,月下相拥在三生树旁的是他和那个人,不是自己。陆千城睁开眼来,面前被他吻着的人睫羽微颤——他其实随时可以推开唐留舒,却放不了手。

“我早就知道留不住你。”

陆千城当然不能在扬州久呆,他得真真正正地游走完这广袤土地,回去通过了门派的试炼,升上更高的阶位。他要离,唐留舒要留,这就是无法调解的矛盾,更何况——对方的确从来没有说过半个字的喜欢。

唐留舒说,其实我要找的人,他……已经死了。

原来这才是一则确凿的消息,陆千城瞪大了眼,旋即又微微地眯起,似乎一只老虎巡视自家的领地。那明教和唐留舒认识多年,死在一次任务里,随葬的只有两柄弯刀。因了尸体死相惨烈,辨不出人形,又搜不到随身的铭牌,唐留舒获知时,自然就晚了两年。但他还是撇不掉这个身份:说他是朝廷的一条狗也罢,可这些年,只要是贪官污吏,再大的职位到了他这儿也依然是待屠的恶犬。这就是唐留舒的价值所在。

“陆千城。”

他听见唐留舒喊了自己一声,又没了下文。仿佛一根白色的烛被点亮,狂暴的风忽地吹过来,噗的就灭了。

过了很久才于缄默中耳闻那么一句,说,他时常在想,要是这扬州变作一座死城,那就好了,他走不出,陆千城也出不去。又或者是打了仗,兵临城下,把他们困在这一处,直到双双死去。这都是些疯狂的念头,唐留舒说到后面,语气也越发荒唐可笑起来,陆千城撇撇嘴,却怎么也描不出上扬的嘴角。

他只是打桩一般地,一下接一下把自己锥到对方的身体里去。远处好像听到滚滚的雷电轰鸣,天空破了个大口子,倾盆的雨水把他们浑身浇湿。这不是爱,是刑。

他好像死了一遭,又被猛的拉回阳间,唐留舒在他身下望着他,目光迷蒙,他看见了泪,顺着那双他最珍惜的点漆般的墨色双眼淌下,绵延到锁骨的连仄处。陆千城像走在漠里,没了骆驼和干粮,路途遥远,口中渴得他只剩绝望。

他说,我把你弄哭了……可我不想道歉。

第二天离开时,扬州笼罩在其贵如油的春雨里,陆千城牵着马,抬头看到断了线的纸鸢摇摇曳曳地不断向上飞着。有万事万物正在潜移默化的润水中生长,有千个万个的人每天源源不断地涌进这座城池。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地方。

他的恋情被燃作了死灰,但不值一提。

陆千城后来回到教内,因了表现优异,果然升上了最高阶,这种成绩一拿,便仿佛一下子就失了奋斗目标似的。家里开始关心起他的婚事,正当年龄的大小伙子,对姑娘家却总倦倦的提不上兴趣,长辈看在眼里,久而久之就有点急了。其实他并非独子,没太大的压力,可要坦言那段往事,又拿不出足够的勇气——毕竟一段镜花水月,不提也罢。

西域尽管民风淳朴,媒妁之言的道理,却也是有的。于是家中就介绍他去认识族里一个姑娘,能歌善舞,脸蛋身段俱是一流,低垂下脑袋时脸上泛泛地漫上红潮,像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他纵谈不上倾心,也不能拂人好意,仍端出该有的风度来款待对方。

那女孩子浅浅抿一口酒,杯盏上留下明显的一道红印子。是抹在唇上的胭脂,落了色在上头。姑娘善解人意,知被他看到,便不动声色地拿拇指掩在上头,悄悄然拭净了。他眸光一闪,穿过了支离破碎的记忆画面,又看见了那一年唐留舒极其自然地捡走他吐在桌上的骨头,包进一张废纸里的情景。

他回家后便跟父母禀明,说这辈子都不会成婚,只愿将一生奉献给教内事业。

其实也不过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出来时正气凛然,差点把自己都给骗了过去。

世间男女相爱能编出成千上万个故事,情到浓时,却千篇一律地逃不过一纸镂花婚书。这更像双方签订的契约,仿佛有了它,无论以后处得再怎么恶劣,都始终能保证一份貌合神离的关系。他和他却不是这样。一个男子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子,就是拉着手上了一艘船,这感情几经磨砺,沉沉浮浮,船翻了之后,就彻底湮入了水中。不像男女,叶子即便是落了,也是掉到土里,起码归了根。他的脚始终悬着空,那时亦无非得过且过罢了。

陆千城家里人对他那番话半信半疑,有空没空的,就来旁敲侧击,好拿捏准他的意思。他久了也便烦起来,于是总想寻个机会出去。

天宝十四年,天下大乱。安禄山起兵谋反,一路攻城掠池,唐明皇的江山岌岌可危——消息传到宫廷里去,这个沉浸在花天酒地里的君主还以为是喝得过高,听岔了话。狼烟熏得天穹发黑,罩着血气漫天的横尸荒野,百姓们起初不大信,然而战争似乎的确是开始了,居住在危险地带的,便拖家带口的南下避难。陆千城探来找去,没想到最后摞到自己面前的,却是这么个“机会”。

明教派出来的弟子分了几拨,算作江湖中揣着拳拳之心而来的义军,陆千城带领的这一众弟子是要和另一队万花的大夫一同前往潼关,因着潼关乃是守卫都城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肩上的担子便当之无愧是最重的。

半夜里头睡不着,陆千城不打算逼自己阖眼,往快要熄去的篝火里又添了几根树枝,就轻手轻脚地往歇脚的树林空地走去,那里枝稀叶疏,看月亮自是没什么遮挡物。

“你也在?”

他怔了一怔,倒没想到那个叫裴霄的大夫也在,对方一袭黑衣穿得工整,手里还拿了一壶酒,想必已是呆了多时。裴霄冲他好脾气地笑笑,又从宽大的袖中掏了一葫芦酒给他掷过来,陆千城抬手接住,道了声谢,同他闲聊起来。这裴霄竟是在天策中有个做将军的相好的,此番去潼关,虽说医者济世,但也有想同对方并肩作战的私心驱使,他看陆千城并不吃惊于男子之爱,对他的印象也更好了。

陆千城随口道:“没想到裴大夫的恋人……竟也是个男子。”

“也?”裴霄机灵,整句话当即听出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字,促狭笑道,“我说陆大侠年轻有为怎的没有心仪的姑娘,原来——”

他这话堪堪止了势,察言观色见陆千城神态不大对劲,暗想莫不是触了对方痛处,忙截住了话头。陆千城倒没大在意,却亦不愿多说,思忖与心怀歉意的裴霄独处那万花定也不感自然,打个招呼便径直循了原路回去。抬起头来,正好见一轮清冷的月辉撒下,衬得魑魅魍魉的树丛,更是几分渗人地寒。

陆千城在床上辗转反侧,竟发起梦来:那还是多年以前在扬州城里,也是这么冷的一个冬天,屋里的炭却烧得极暖,乳白的帐幔放了下来,唐留舒在他怀里,两人颠鸾倒凤,一点点地攀至极乐的巅峰。那具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嘴皮子上蹦出的话要坦诚,陆千城最喜看唐留舒于情事中大汗淋漓,如痴如醉的面庞。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如今才知道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只是不敢承认。他正想同唐留舒说话,一个爱字呼之欲出,便天翻地覆了——那样的情形原只是个幻象,他正躺在满地死尸的战场,浑身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唐留舒伏在他身上,脊背插满了羽箭,因为痛楚说不出半个字,只有嘴唇在抖动着,血……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浓郁得令他作呕。

他喊着唐留舒的名字猛然惊醒,抬手擦掉了不争气的泪,想起临走前唐留舒说的期盼打仗的话,两人那时都觉荒唐,谁知一语成谶。他在这里,对方却不知身处何方——是死,还是活。他生了可怖的惧意,甚至宁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挖出来,挖到自己身边,却又无能为力。好像疯狂地扯着一个线头,越来越长,牵引出他绵绵不绝的思念。

这么多年了,陆千城一直在想着唐留舒。

一行人紧赶慢赶十余天,总归在封城前抵达了潼关,守卫的士兵盘查得严,到了这个关头,已经开始只给进不给出了。极目眺望处的山峦本该是黛色,如今像被更北边的硝烟熏了个透彻,呈现鸦羽一般的黑,和铅云密布的矮天压着一片多灾多难的地,着实有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味道。

陆千城率了几个师弟出去探消息,抓回一拨狼牙探子,自己却也没占到便宜,左臂狠狠挨了一刀。花谷的大夫终日忙得陀螺似的,得清点药草库存,得提前备好战时需物,还得留意城中是否滋生疫情,轮到他这次,一时竟来不了一个大夫,裴霄说传了个口信让一个略懂岐黄的朋友前来照料,陆千城忖着不过是个皮外伤,做了点简单的处理后就便忍着,随后发了低烧,晕沉沉地睡过去。

他像是又梦见唐留舒了,没来由地一股燥气,挣着撑开眼皮,却见一个唐门弟子伏在他身上,给他胳膊伤处缠绷带。衣服穿得也怪,大冬天的露着两处嫩白浑圆的肩,领口蓝得亮晶晶,又的确是唐门的制式。若同有火树银花炸裂了他一颗心脏,陆千城一把揽过对方的腰,带得那人的头彻底倒在他胸口处,他贪婪地吮吸着那人头发上的竹叶香,觉着若是一个梦,那就多做一会儿,必定亦是好的。

唐留舒瓮声道:“你……千城,你放开来先——”他被闷得气短,推了一把,瞧着气势汹汹,却没使什么力。

“你怎么会在这儿?”陆千城伤处被压到了,倒抽一口凉气,也不再闹,由着唐留舒将他扶坐起来,问。唐留舒一面给他裹伤,一面眼神黯了一黯,陆千城才恍知这是明知故问,他是朝廷管辖的人,能到此处,自然也是接了调令。

唐留舒惘然道:“我——当是受了命,来此处协助将士,倒是你……”他没说完的,陆千城也晓得,是在疑惑他本该在光明顶上尽尝无量,却跑到了这儿来。两人多载未见,孰料在这样因缘巧合下碰面,不禁使人唏嘘天意难知。

唐留舒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双手绞在了一块,末了才道:“不行,”剑眉紧蹙,是确凿的为难,压低了声音说:“你得走,离开这,往南,或者向西——这里太危险了,没人有把握守得住,哪怕是哥舒翰。”

陆千城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只看着他。唐留舒心思不在这上头,已然于腹中做了盘算,打个响指,急急道:“你们明教懂暗沉弥散,多少个人追在后头都不足为惧,我设计引走守城的士兵,你趁机——唔……”

他有多久没有尝到这副唇齿的味道了?琵琶声奏得泠泠,大珠小珠落了满盘,打乱了心鼓的节拍,他们的故事像一支戛然而止的歌,好在唱者不过喝口水润了润嗓,现下又重新开了腔——不是有始无终,那简直太棒了。

他与他耳鬓厮磨,喑哑道:“你以前想让我留,我遂了你的意跑出来,好不容易到了你身边——”见唐留舒痴迷地望着自己,一眼好像看尽了对方的这些年,也断了思绪,半晌才续道:“这次我不会走了。”

“你是来找我的?”

他愣了一下,倒没想到对方这么问,现时也感觉不到恋人比自己大了五岁,甚至还咀嚼出几分天真烂漫的稚气,屈起指头刮了刮唐留舒的鼻尖,柔声应道:“嗯,不然呢?”

他那天清早洗面,水里头看到的都是唐留舒浅笑盈盈的脸。他是自己心上的一个盗墓者,掘了漫漫岁月,终于让那份难以启齿的情思出了土,他殚精竭虑地跑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找到对方,破镜重圆不敢奢望,但哪怕遥遥看一眼对方过的好不好,都心满意足。

陆千城万万没想到,一场乱战,成全了他,也成全了唐留舒。世道变了,把命如草芥的千百万的人捏成了各自西东的散沙,却又把他们俩奇迹般地搓揉成黏粘的一团面。

他们又理所当然地搬到了一处住,门下几个师弟仿若一夜间开了窍,虽还有点懵懂懂的,但仍是知晓了有个安上师嫂名分的唐门弟子。托了这身武学的福,明教们常要出城去,当个特意布置的暗哨,或去刺探敌情,顺过手牵点粮草马匹,也不容易被察觉,偶然的有狼牙兵瞅见白袍一角,揉揉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当一只飞去的大鸟。

唐留舒留在营里,没日没夜地改器械图纸,完善护城机关,他本就生一副玲珑心思,到这个地步,时不时又得忧神。尽管陆千城遇到危险的可能已是微乎甚微,却总要提心吊胆的,一个人像负了两条命。

他的爱人只是忽然现身在他的背后,捧来一小束山上采来的野花——这已是隆冬腊月,虽亦有花朵于山,但难为对方有心至此。唐留舒看着陆千城碧绿的眼,千树万树落上梨白瑞雪,又像想开了,展开笑颜去给他一个拥抱,为陆千城拿住了手,一把抱到榻上,解了乳糖色的帐子。

有时也不意于欢好,躺在一处说话,讲当时扬州初逢的相伴,讲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的见闻,讲离愁,也讲思念。唐留舒来得早,便忡忡道起潼关发生的人命惨案,两人心里澄明,朝中宦官奸佞当道,人心不复清朗,这一难本就在劫难逃。但这不是他俩能有得了发言权的事儿。

“你走的那年夏天起了大水,潮涨得厉害,河堤便被加高了。”唐留舒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话和上文毫无关联,又不像要引起下一个话题,只不偏不倚地卡在这儿。陆千城便道:“是吗,”又笑笑说,“那以后一起去一次。”唐留舒怔忡地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再讲罢。”他揽着对方瘦削却蕴着力量的身体,又浅浅地在白皙的颈上啄了一记。这个地方容不下国之大义,容不下高仙芝和封常清,但至少包纳得了只剩彼此的他和他。

每一天,都有新的背叛在发芽,新的人命被碾碎,无数的事物艰难地在角落辗转,可也有扎成小束的花,相拥而眠的伴侣,以及一个年三十。风厉厉的拍着门板,唐留舒好似听见什么在哭——是亡灵的怨泣,还是大地的悲鸣?——他不再去想,只是抱紧了失而复得的恋人。

一月间却添了白事,狼牙袭击潼关不敌,城中却也损失了一批英明神勇的战士。裴霄迅速地瘦了下去,眍䁖了一双暗无光彩的眼,穿着宽大过分的白色袍子,整日里神情恍惚,仿佛行尸走肉。那个天策将军已经长眠,睡在他折为两半的长枪旁边。逝者长已矣,裴霄还活着,日子就得过下去——但这类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开的。

唐留舒却下了决心,他望着陆千城满是不忍的脸,伸出手去握他的手。陆千城懂了他的意思,更为大力而坚定地回握过来。他们没有什么剩的了,也没有什么更值得眷顾的了,不过一口还喘着的气,身边陪伴的这个人,哪一个贸然地走了,另一个就会立刻随过去。

积雪消融,地暖回春,等千万芳菲尽落,天又逐渐地热了。他听见夏蝉的鸣叫,又好像没有——或许夏的确不会来得这般快。唐留舒和陆千城谁也没能离开,而战事,譬若要真正地拉开大幕了。

唐留舒很早以前赌恨般说过,他时常在想,要是那扬州变作一座死城,那就好了,他走不出,陆千城也出不去。又或者是打了仗,兵临城下,把他们困在这一处,直到双双死去。这都是些疯狂的念头,他说到后面,语气也越发荒唐可笑起来。

谁知一一应验。

潼关被围,他的爱情却被拯救了。又抑或是为了他们相恋,所以要摧毁一座城?世间诸事皆有因果,但纷纷扰扰的战乱年代,谁能分得清何谓因?何谓果?

但他们会陪着这城生,陪着这城死。

唐留舒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朝陆千城披靡的方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江山翻覆于执政者的转掌之间,喊杀之音响彻天际,同着号角,同着锣鼓,同着痛哭,同着血肉模糊,演一场惊天动地——但都和唐留舒与陆千城无关,他们只是像最初漫步河滩时一样,手拉着手,肩比着肩,同归渺茫奈何乡。

史书里分分合合,可讲不出这般人情冷暖的故事,但两者间的爱,又怎需要多余的人来置喙呢?——不记也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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