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来见故人,秋日,月冷露白,秋风萧瑟。我与他是杯水之交,因为那日我们在荒漠中被人追杀,他将壶中最后一口水给了我,从此,我认他是兄弟。
我们这种人,生活在疆场上,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人数每天都在减少,但过不多时又会补齐。人之生死不过转瞬之间,没有人会记住我们的名字,要想活下去,就要往上爬,当上将军,就可以让别人去死。
所以我当上了将军,淮水一战,别人都死了,我活着。可我也不再是什么将军,我成了浪人。
想来,一别经年,我如今妻女皆丧,孑身一人,连故乡也没有了,那里城楼上已经遍布敌国的军旗。流浪是我这半生的宿命,我见过南方的杏花春雨,北方的铁马冰河,蜀道艰难,边塞荒漠,此刻我到这里,见我的兄弟,他是我如今唯一的牵挂。
想起那年,草长莺飞,我与他策马奔腾在故乡的原野上,围栏狩猎,好不欢快。也是那时遇见我的妻子,她被我的烈马所惊,跌倒在地,也幸亏我兄弟帮衬,我才娶到这貌美如花的妻子,兄弟待我不薄,妻子出入自然也不避讳,我常年在外戍边,顾不得家里,都是兄弟抽空去帮着补贴家用,他一个战场男儿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露从今夜白。”
是我的兄弟,他来了。
“月是故乡明。”我对出了我们的暗号。在这边陲之地,最怕沾惹是非,来之前我们便互通了暗语。
他老了,当年雄姿英发,一杆长枪,红缨抖擞,正是壮年英豪。现在却已鬓发虚白,身体消瘦,那英姿都赋予了岁月,昔日慷慨悲歌,今时壮志未酬,想来我们都一样,一样。
他也打量着我,我看见他泪眼婆娑的眼睛里也映出我这衣衫褴褛的糟模样,他颤巍巍的张开双手将我拥入怀里,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温暖了。仿佛我体内的热血又奔流起来,我能听见那汩汩的声音,要唤我回昔日那豪情壮烈中去,我们紧紧拥抱着,仿佛想要融入对方的身体,这才是好兄弟,虽无血缘,却胜骨肉。
他扶我坐下,哎,当真是老了,他一脸悲戚的望着我:“你流浪了这么久,总算还是来了。”
“这漂泊的滋味当真难捱,想当年戍边的时候,虽然落寞困顿,却总有一帮兄弟围着,喝喝酒,吹吹牛,日子也就那样过,家里边还有人惦记着,现在啊,真的是孤家寡人喽,死在外边也没人埋。”
兄弟摇了摇头说:“跋涉万里为求生活,到底值不值呢?”
“国破家何在?我已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走到哪里是哪里,你问我值不值?我总得让自己先活下去,再去考虑值不值,今天来见你,就很值!”
兄弟笑了笑:“想当年,金戈铁马,你我兄弟也算是刀尖上的交情,如今刀已钝,戈入土,我们也该过个太平生活。你又何苦执着于过去,凭你的本事就算不上阵杀敌,也可以做个教头,这流浪之路何时是个头啊!”
我定睛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只觉得这无数的岁月从眼前流过。他递过一壶酒来,拧开一闻,果然不错,酒香四溢,好久没痛痛快快喝一场了,我说句不客气了,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把酒壶扔给他。
他也仰头喝了一口说:“这酒好,还是那日的水好?”
我哈哈大笑:“要说好,自然是这酒好,酒能壮胆,能解馋,能让人心里畅快,就是容易上头。而那日的水,那是救命的水,不壮胆,不解馋,也不畅快,但是喝的是时候,是雪中送炭。”
兄弟也笑了一下:“这日子啊还是平淡如水的好,整日里打打杀杀哪里是个头,人得往前看,那才有奔头,若总是沉湎于对过去的执念,岂不是苦了自己。”
我确实是靠这执念活下来的,这几年我散尽资财,招兵买马,想要匡复河山,但最终却一败涂地,成了整个蒙古的通缉犯。
我感到头有些昏沉,肚子也难受,被这冷风一吹,酒劲也上来了。兄弟的脸在我面前变得模糊起来,我似乎看见妻子和女儿在向我招手,哎,真的是老了。
兄弟过来蹲下身说:“嫂子和阿月是怎么死的?”
“被蒙古兵杀死的。”
我看见兄弟的脸颤动了一下,那苍老的脸显得更悲戚了,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像是怕我要消失了似的。
“有件事得跟你说,其实……”
“我知道。”
“你知道?”
“阿月是你的孩子。”
“你早就知道?”
“哎,是我不好,终日在外,苦了小梅,多亏你照顾着,这事我不怪你。”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已流浪了半生,就想看看故人,这是我唯一的念想,又岂能怪你。
“啊……大哥,你可知道我是蒙古人!”兄弟嚎啕起来。
是不是蒙古人又能怎么样,我只想见我兄弟,管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但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
“我一直就是一个奸细,从你遇见我时,我就开始了我的任务,在给你那最后一口水前,我已经喝了整整两壶,我装作被他们追杀,这样才能赢取你的信任。哎,我哪曾想到你是那样的人,竟真的把我当亲兄弟一样。后来又遇到嫂子,我趁你在外边时,便对她展开追求,她最后终于拗不过我,我们有了阿月。我后来实在没脸再呆下去就又回了蒙古,现在蒙古已实现统一,而你却时时偷袭守军,所以我来杀你。再次见到你,你已是这般苍老,这么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你受尽孤苦,你这一生太累了,但这不能掩盖你是条汉子!”
“大哥,对不起了,愿来生我们再结为兄弟。”他把插在我腹部的刀拔了出来,奥,对了,这刀是我们拥抱时就插上的,我差点忘了,现在我只感到血汩汩的往外流,我最后的印象是,兄弟用那把刀往脖子上一抹,而冷月依旧,冷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