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续书是狗尾续貂还是凤头豹尾

人生有三恨: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这样谈到。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情小说,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小说作者以“大旨谈情,实录其事”自勉,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按迹循踪,摆脱旧套,新鲜别致,取得了非凡的艺术成就。“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特殊笔法更是令后世读者脑洞大开,揣测之说久而遂多。

大多数人对红楼梦的结局都是贾家被抄,家破人亡因为这一家人纸醉金迷,风花雪月,不务正业,违法乱纪,最后被朝廷制裁很合理啊,这样的结局,深深地存在于我们脑海中,但实际上这是87版影视红楼梦自创的结局。87版红楼梦在拍摄结局的时候,并没有采取高鹗程伟元整理的后四十回,因为很明显地不符合伏笔。前八十回暗示得很明白,贾家最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是在程高续书中,贾家被抄,只抄了几个有罪的。后来贾宝玉和贾兰榜上有名,有罪的还被皇上赦免了,被抄家产全部,一家人鲤鱼打挺,得了个兰桂齐芳,家族复兴好。一百十九回目更是直接表明沐皇恩贾家延世泽,明显违背了红楼梦伏笔。

红楼梦的结局一直是个谜,自成书之后,多少文人墨客乃至平凡百姓都研读红楼梦,甚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在红楼梦的世界里。

红楼梦字字珠玑,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可能蕴含着多重的含义,存在无数的问题值得探讨,使读者“谁解其中味”。而谶语的应用,将宿命这一张大网,铺张起来囊括住贾府这个簪缨大族,步步埋留下大厦将倾的迹象,引领读者怀着一种对“宿命论”的共情认识,去见证一个世族的衰败。

《说文解字》云:“谶,验也。”谶语就是一种带有先验性质的隐语,可预示吉凶。而《红楼梦》中谶语的运用,往往起着揭露人物性格,预示人物命运的作用。幸而有脂砚斋在字里行间“发弹幕”,才让我们能更容易地去理解。

(一)名谶

名谶是作者自己组字冠之,小说中众多人物或事物的命名,或多或少都透露着一些关键信息。

人名如贾家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组合为“原应叹息”;香菱原名“甄英莲”亦为“真应怜”;“贾雨村和甄士隐”亦为“假语存,真事隐”等。

物名如“群芳髓”落得众香满地“碎”,千红一“哭”之茗又藏着多少女儿泪,万艳同“悲”酒又与上文的茶相对。

(二)物谶

在普通小说的构建中,物常被视作意象,具有象征意义,《红楼梦》中诸物出现得都具有来历,逃不开谶的神秘色彩。

贾宝玉出生所衔通灵宝玉,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恰相对的是,宝钗有一副璎珞,也刻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看似金玉良缘,天作之合,但宝玉之玉实乃天赐,宝钗之圈,却实属人为,天赐与人为强而相合,岂不悲哉?

(三)诗、词、图谶

我将这三类归为一体,是因为三者会两两组合形成一个完整的谶,图画配判词,令谶亦有诗语。

第五回宝玉入太虚幻境,十二钗册子上黛钗“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与配图暗含姓名与结局;元春“虎兔相逢大梦归”与香橼弯弓指元春入宫和宫中恶斗等。

海棠社(桃花社)、咏菊诗、螃蟹诗、咏絮诗几回,众人吟诗作词,句句透着先机。谶性最浓的《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花落人亡两不知”“质本洁来还洁去”等直射后文黛玉死时光景,一身洁质走,寂寥赴黄梁。

怡红群芳夜宴,行占花令。宝钗抽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李纨抽的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麝月抽的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荼蘼等,都让读者从细微处感应人物走向。

(四)戏谶

元妃省亲四出剧目,正衬四样结局。

脂砚斋评《豪宴》射贾府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乃甄宝玉送玉;《离魂》影黛玉之死。

(五)谜谶

书中每逢元宵等佳节,总有作者趁机用谜语来制谶语的情节。

第二十回贾母“树倒猢狲散”的寓意,直接点出家族命运。元春的“爆竹”也是贾府倾覆的谶语。迎春婚姻不幸的“算盘”、探春远嫁的“风筝”、惜春出家的“海灯”,都是人物命运的直接表现。

(六)梦谶

梦作预言,是带有神幻特质的,符合封建时代信仰的一种铺设情节的方法。

贾宝玉所做的几个梦,都是关乎小说起止和转折的关键。第五回梦游太虚;三十四回梦见蒋玉菡和金钏儿,勾起自己的痴性、自疚、自叹;三十六回梦中言,不信金玉良缘,只说木石前盟;七十七回晴雯病逝,宝玉梦中有感,书中说“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宝玉对她的悲恸,何尝不昭示着黛玉日后的命运?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在梦中警告王熙凤“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可王熙凤十分敬畏,并未体会到忘俗的境界。

    至此我们已经大概了解了《红楼梦》中的暗示与伏笔。在程高续书中,大部分剧情与前八十回的伏笔和脂批合不上。

1.门子和狱神庙的消失

门子在书中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甚至在前八十回就只有一场戏,但是作者却借着这一场戏,将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立体而生动。门子贴近贾雨村,积极为其“出谋划策”,做了不少坏事,甄英莲一事便是他们造成的。同时,作者借门子之口,道出《护官符》。脂批也表示,门子是个要紧人物。而在程高续书中,门子这个人物没再出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看87版红楼梦都知道,结局门子押送犯罪的贾雨村,背景正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所以,门子在后面是肯定有戏份的。

脂评本前八十回里,多次言及后面有与狱神庙相关的情节,其中最重要的是在贾府被抄家之后,茜雪、红玉通过各种关系去狱神庙探望宝玉,可程高版续书只字未提。

2.人物的结局

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再加上图画“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很明显地告诉我们,香菱就是被夏金桂折磨死的。而程高续书中,香菱不仅没被夏金桂折磨死,反而夏金桂先死,后来还被薛蟠扶正,留下一子,难产而死。根本不符合前面的谶语。

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湘云拾金麒麟一事,又暗含几种结局猜想。题解为湘云因这麒麟才得遇白首终老的姻缘。脂评本尾批此回为草蛇灰线的写法,与后文卫若兰射圃所配麒麟相合,故为二人姻缘所系之物。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也认为程高续本“湘云守寡”与白头的结局是相矛盾的。

王熙凤判词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只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衰”。王熙凤有一身的管家能力,但因为争强好胜爱面子落得一身重病。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王熙凤日后被休,哭向金陵娘家一说,可见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的结局并不合意。还有一个小细节,王熙凤在之前说自己是最不信什么阴司地府报应的,我认为她结局是与这方面相关的。

“玉带林中挂,堪怜咏絮才”。林黛玉的判词直接点明了结局,是上吊的。咏絮是指谢道韫,其因“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故事,人称“咏絮之才”。再联系《红楼梦》的主旨之一,不就是女子门在乱世与自己“命中注定”的结局做斗争吗?所以再看咏絮才,真的只是指林黛玉有诗词才华吗?谢道韫晚景凄凉,她目睹丈夫和儿女蒙难的惨状,手持兵器带着家中女眷奋起杀贼,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俘。这不也正是女子在乱世反抗的情景吗?况且林黛玉作为全书的女主,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死了?再看《葬花吟》:“尔今死去侬收葬,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林黛玉是葬花人,她将目睹群芳凋艳。当春残花落之时,黛玉红颜已老,终将死去,却发出“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感叹。所以,在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中,黛玉被安排在九十八回是不合理的。

贾宝玉是出了名的厌弃当时的八股文字和四书,批判程朱理学,把那些追逐科举考试、仕途经济的封建文人叫做“禄蠹”。在当时如此叛逆的一个人,只用了短短时间认真读书,最后却考取了举人第七名,要知道,从小就在读书的贾兰都只考了一百三十名,这合理吗?

探春判词“千里东风一梦遥”,判曲“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咏絮词“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再从“风筝和红杏”都可得知探春远嫁,但始终是断线风筝,怎么可能如程高续书中写的回贾家探望那么轻易?

3.宝玉宝钗之婚

  读过前八十回的都能深刻体会到无论是贾母,王熙凤等大人物还是丫鬟仆人等,绝大多数人都是木石姻缘的粉头子,都想撮合他俩。如王熙凤调侃林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还有贾母说:“只有两个玉儿可恶”以及“慧紫娟情辞试忙玉”等。不仅如此,众人皆知贾宝玉不喜欢薛宝钗,薛宝钗也不喜欢贾宝玉,为什么一到程高续书,就有了“金冲玉”的说法,王熙凤贾母等又是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粉头子了?就算这都是本意,那为何明知林黛玉和贾宝玉分开不得,还要使用调包计强行撮合贾宝玉和薛宝钗?况且元妃薨逝,正处于国孝,怎么可能让他俩结婚?之前贾琏娶尤二姐,凤姐都道出三层罪,其中一层便是国孝一层罪。为何到了这时便抛弃了这个概念,硬要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了?实在不合理。

无论是从文笔,还是从剧情,那么多人都对高鹗程伟元续作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几百年来,无数人续写之后都不得不承认,程高续书就是最出众的,最为接受的。程高读书自然也有写得很不错的情节。

1.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两回暂且不论它出现的时间,只论这两回的内容,还是很感人的。这两回,非常明显地表现了紫娟和黛玉之间的感情,虽说是主子和丫鬟,但是她们之间似乎更胜姐妹。紫娟同黛玉恨宝玉,恨他这时为什么不来看看林黛玉,恨他林黛玉这般情形还和薛宝钗成婚。“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娟一人”。其他人都忙着宝玉宝钗的婚姻,而只有紫娟守着黛玉,甚至后来那边还叫紫娟过去帮衬,真真不把林黛玉当回事儿了?“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棉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紫娟痛哭,更多的是绝望了。见黛玉,香魂一缕随风飘,愁绪三更入梦遥;见院外,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多么凄凉,多么冷淡。

2.忏宿怨凤姐托村妪

王熙凤一身重病,命不久矣。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本是为了祭奠贾母,却发现凤姐骨瘦如柴,精神恍惚,心里悲惨起来。如果说之前凤姐对待刘姥姥是轻视,帮衬她是无心插柳,但这时她是真心想要刘姥姥帮助她。凤姐唯一的孩子巧姐是之前让刘姥姥起的名字,王熙凤那么一个爱面子的人为什么会让一个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并且沿用了?单看此回凤姐的话语“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你说去,我愿意就给。”王熙凤唯一的希望便是巧姐了,她还愿意把巧姐托付给刘姥姥。她明白自己是没多少时间的了,她也知道刘姥姥会好心对巧姐。

《红楼梦》能流传至今,高鹗程伟元当然是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使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几乎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他们是高手,但不是神手,续书有冲突,有波折,但是缺少一种诗意和激情,他们将永远隐在原作者的光环中,却依然掩盖不了狗尾续貂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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