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欣赏稼轩的词作。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贺新郎》小序: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
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邑:指上饶铅山县。仆:自称。停云:停云堂,在瓢泉别墅。甚矣吾衰矣:源于《论语·述而》之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孔丘慨叹自己“道不行”的话(梦见周公,欲行其道)。问何物、能令公喜:源于《世说新语·宠礼篇》记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等典故。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这两句出典于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搔首东窗:借指陶潜《停云》诗就,自得之意。江左:江东,原指江苏南部一带,此指南朝之东晋。浊醪(láo):浊酒。云飞风起:化用刘邦《大风歌》之句“大风起兮云飞扬”。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引《南史·张融传》的典故:“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知我者,二三子:引《论语》的典故:“二三子以我为隐乎”
词意:
我已经垂垂老矣。遗憾的是,曾经的好友风流云散,如今所剩无几!白发空自疯长,而功业未成,却早已看穿洞悉世间万事。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我称心如意?我看青山潇洒多姿,想必青山也同样这般看待我自己。无论情怀还是外貌,都非常相似。
窗边搔首,把酒一尊;自斟自酌,心旷神怡。想当年,陶渊明写完《停云》诗后就是这样的感觉和心境。江南那些沉溺于功名利禄的人,怎能体会到饮酒的妙趣和真谛?回身朗啸,一时云海翻滚、狂风骤起。我不恨见不到同道的前人,只恨他们无法见识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就那么两三个知己。
与陈亮“鹅湖之会”后,辛弃疾一度被朝廷复用,但1194年夏再次被罢官。回到上饶后,他开始在铅山东期思渡瓢泉旁筹建新居,四年后,新居竣工,内设“停云堂。这首《贺新郎》,即是辛弃疾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而作,抒写了作者罢职闲居时寂寞与苦闷的心情。
是啊,英雄暮年,交游零落,白发如许。问世间,却无一物能令自己一展愁容,只有那妩媚的青山知情识意,尚能与自己结为忘形之交。窗下手把酒杯,想学陶潜远离尘俗,不计得失。那些偏安江南的“沉酣”者,如何能了解我的心思?因为他们不过一些“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苏轼语)的追名逐利之徒。我,云飞风起的壮志雄心依然不减,可放眼四周,孤寂无友,只剩下寥寥的“二三子”!
此时的辛弃疾到了花甲之年,然而北伐大计仍是遥遥无期。痛心失望之余,他自然想到了种菊东篱、悠然南山的五柳先生,然而他终究学不来渊明先生“幡然醒悟”后的气定神闲,甚至,连东坡那种淡泊旷达的处世方式,他也做不到。
他,实在是一个不会后退的人。
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盘旋交替的两股气流在他胸臆间碰撞、冲击。一种是舍我其谁、忠义奋发的上冲力量,一种是受人排挤、掣肘后的下压之力,结果,呈现在我们面前,无一例外的是一个英雄失志的悲慨而又无奈的形象。
是的,他终其一生,几乎都挣扎在“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这进退两难的悲苦中。
然而,或许正是他政治失意、报国无门,才让他将自己惊人的才气、不羁的性格和剩余的精力,全部投入挥洒到词的创作中。而援引古文成句、肆意铺排前人典故、无视词的“本来面目”,几乎可以无所顾忌地笔走龙蛇且纵横捭阖,就成了辛词最大的特色之一。
这种特色,越到晚年,尤为明显。
据辛弃疾忘年之交的岳珂记载,辛弃疾特别喜欢该词中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常常在朋友间非常自得地亲自吟诵,并问坐客如何,众人不约而同都叹服不已。
可见,这首词作,是辛弃疾晚年最得意的词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