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的晚上,北风啸啸,天空阴冷昏暗。乡村的夜晚,那时候还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偶有几声狗吠回响在乡村寂静而空旷的夜空。
冯子谭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怀孕的梅子与瘦弱多病的婆婆相依为命。梅子无数次想趁机离开,因为这场婚姻,从开始她都是被逼的,她不愿意做一个寡妇,长期守候在这个贫穷而孤苦的家里。
是父母亲狠心抛弃她,还是被拐卖,这是梅子心中的疑惑,如鲠在喉。
起初,梅子只是猜测,她也一度坚信,自己就是被拐卖的。这样,至少,她的内心可以好受一些。
近日,梅子身体逐渐笨拙,加上诸多心事搅扰,常夜不成寐,各种梦不时造访。有一个关于她离家的梦,那是一个她不愿意去回味,却总也赶不走的噩梦,这个梦把梅子的内心撕裂成了无数个碎片,撒了一地的凄凉。
“妈妈,华韵说我是被你们卖给黑喜婆的。这不是真的!对吗?”梅子跪在妈妈面前,哭泣着问。
“姐姐,吃糖!”八岁的弟弟拿来他积攒了半年多的糖果,开心地送给阿姐吃。梅子并未理会,伸手将弟弟手中的糖果打落在地。弟弟哭泣着蹲下,捡起一颗颗散落在地的糖果,犹如在用胶水粘合一颗破碎的心。
梅子跪在妈妈面前哭泣着,那哭声犹如迷失在幽深的原始大森林中羔羊的哀嚎,空旷凄婉,哀哀怨怨。梅子眼睛红肿,巴巴地望着她的妈妈,她多么希望妈妈点头。妈妈任凭梅子拼命地摇着,只怔怔地坐着,一声不吭。梅子跪着转过双膝向着父亲,双手抓着父亲的双肩,满含泪水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爸爸,你说!”
“家里穷,我们也没有办法。你都嫁人了,快走吧。”梅子的爸爸说完,低头不语。爸爸的话像惊雷炸响在耳边,梅子放开双手,瘫坐在地上。
“啊、啊……”梅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夜空,诉说那心中无垠的忧伤,伴随着冬天凛冽的寒风,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梦醒,梅子噙着泪,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梦是真的,可是梦又如此真切。
梅子回想,自从有了弟弟,家里好吃的、好穿的,爸爸妈妈都给弟弟,再也没有自己的份;家中脏活累活,却总有自己的份儿。父亲身体常年不好,稍微多干活就会累到病倒,一家沉重的负担都落到瘦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上。
有一天晚上,她似乎听见母亲轻声地对父亲说,“女孩子,还是要早些嫁人,多要些彩礼补贴家用的好。”这句话像一根钉子,深深地扎在梅子的心上,让梅子的心一直痛着。梅子虽是常常想家,可是一想起家,一股揪心的痛涌上心头,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二)
一切如梦一般,仿佛昨日还在畅想着与谢山的婚事。今天,却鬼使神差地跟着黑喜婆走出大山,来到了高家村。没有找到谢山,却与一帮姐妹一起被逼嫁为人妇。
冯子谭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梅子本想趁机逃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这一留,又是半年。
玉娟姐劝梅子说:“既然走出大山,离开了娘家,嫁为人妇,就要安心地把日子过好。”
梅子何尝不想把日子过好了,可是,逐渐笨拙的身体、家徒四壁的家、年迈多病的婆婆,这一切都让梅子感到无穷无尽的绝望。临近年关,过年的吃食等还没有准备。这往后漫长的日子,何其煎熬,梅子心里阵阵发慌。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
“已是晚上,天气这么冷,谁会来串门呢?”梅子心里想,她艰难地站起来开门。门外,冯子峰提着大包小包。“哥,快进来。”梅子见到是堂哥,赶紧招呼进门。
冯子峰是冯子谭的堂哥,他从小跟着父母亲在煤矿工地附近居住,父亲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矿难去世,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同一年随着父亲走了。冯子峰刚满十八周岁,也就顺理成章接了父亲的班。
冯子谭去世这年春节,冯子峰回来过年,算尽一份叔伯兄弟的情分。在往日,冯子峰就留在单位,与同事过集体年。
梅子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忧郁时候多一些,人还是很热情。冯子峰不禁对这个弟媳妇心生好感,甚至动了想娶她的念头。所以,当梅子问他是否愿意娶她时,冯子峰早已是心花怒放了。
梅子拖着笨重的身体,缓慢挪到了婆婆的东屋,艰难地坐在婆婆的床边说:“妈,子谭去世也快半年了,我这身子也越来越笨重了。咱们也需要人照顾。就让冯子峰照顾我们全家吧。”
冯子谭的母亲突然哭泣起来,这件事情她也曾经在脑海中想过多次,只是自己的儿子去世了,却把儿媳妇让给堂哥,她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儿。再说了,冯子峰也是有工作的人,是否能够看上梅子,是否愿意抚养冯子谭的遗腹子,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今天梅子提起此事,婆婆就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梅子用左手扶着腰,挺着大肚子,缓慢地从婆婆的东屋走出来,穿过中堂室,来到自己的西屋。
“哥,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媳妇了。”梅子对冯子峰说,语气略显冰冷。
“真的吗?婶子同意了?”冯子峰的语气充满了欢喜之情。
“嗯,同意了。”梅子看着冯子峰,不冷不淡地回答。突然,梅子扶着椅子边沿,缓缓地跪在了冯子峰的面前,低声地啜泣起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在外面工作,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你能不能让我走,让我回娘家。好吗?需要多少钱,我以后赚了如数还给你。可以吗?”
冯子峰还以为梅子真心喜欢自己,正沉浸在与她组成一个新家的畅想中,梅子这一跪、一哭,把他带到了冰天雪地中,令他瑟瑟发抖。
他强忍着失望和难以言表的愤怒,盯着梅子大约有一分钟,轻轻扶起梅子坐下,欲言又止。而后,又摇摇头道:“子谭刚去世,你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我本想着,帮助子谭兄弟抚养遗腹子,也未尝不可。你情我愿,组成一个我们自己的家,也挺好。而你,却让我带你离开。你说,你让我如何答应你?”说完,子峰用双臂环绕头部,低头不语。
夜更深了,风高夜黑,凛冽的北风把蒙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刮得乒乒乓乓作响,似静悄悄的夜空中断鸿的哀鸣,倍感冬夜的孤独和凄凉。
冯子峰起身,开门,准备离开。
“哥,明天我们去领证,你不用走。”梅子连忙说,言语中有挽留之情,也有诸多的无奈之意。
冯子峰稍微一停顿,并未回头,轻轻关了门走了。
(三)
第二天是小年,梅子和冯子峰早早起床,吃了早饭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在农村,娶了弟媳妇的遗孀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也就一切从简,甚至连媒人都没有请。领了结婚证,就算完婚了。
过年期间,一家人相敬如宾,平淡和睦,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也更像一个温暖的家。
正月初六,冯子峰要返回单位上班。临行前,他给梅子一叠钱,足够梅子与冯子谭母亲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他叮嘱梅子,“怀孕需要吃好的,想吃啥就买,别舍不得吃过。我回单位上班,得空就回来,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梅子送冯子峰到马路上,冯子峰拖着行李箱从东向西缓慢地走着。冬日的暖阳,温柔地洒在逐渐走远的冯子峰和他的行李箱上,一缕缕金灿灿的光,交织在一起,是别离又蕴含着新的希望。冯子峰不时回头摆摆手,招呼着梅子回家,梅子原地站着,目送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冯子峰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梅子这才转身回家。
冯子峰走后,家突然冷清了不少。只有那锅屋内木头架子上摆放的各种菜、墙壁上挂着的两条长长的腌猪肉、抽屉中崭新的结婚证、梅子口袋中的生活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梅子,这个春节,冯子峰来过,而她梅子已经成为冯子峰的妻子。
冯子峰离开的那天下午,华韵和他男人冯丁一起过来串门。华韵一拐一瘸地向院内走,冯丁就在大门外与其他人聊着天,等着华韵。
华韵也是外来的媳妇,比梅子早三年嫁过来。她有一个刚满两周岁的儿子。华韵一直想着逃跑,男人因此对她看管得格外紧。去年国庆,华韵偷偷逃跑,人未逃远就被男人冯丁带着本家一批人马抓了回来,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华韵的腿被打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直到现在,华韵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梅子,冯子峰给你的钱,足够你回家的路费了。”华韵满脸诡异又热心,小声劝梅子说:“趁着他不在家,我帮你赶快逃走吧。”
“我怀着孩子,逃走不方便。”梅子说。
“要啥孩子啊。赶明儿,我找人,给你弄点药吃,流了他,很安全的。大冬天,你塞个棉花团啥的,装成还继续怀孕的样子就行了。那个老婆子,老眼昏花的,肯定不会知道孩子没了。”华韵处心积虑为梅子出主意。
“可是,我不敢!”
“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就给你支个招儿,随你。我是看着你可怜,年纪轻轻,就葬送在这个病恹恹的男人身上,还拖着一个老婆子的穷家中,怪可惜的。”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谁男人病恹恹的了?”事实上,冯子峰因为痨病落下病恹恹的身体,个头矮小,瘦骨嶙峋,本也是事实。可是,这话从华韵的口中带着鄙视的语气说出来,让人浑身不自在,梅子情不自禁怼回去。
“好,我不说了。为你好,你爱听不听。别后悔,说我没有帮助你。”说完,华韵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又再次嘱咐梅子,“想明白了,当面给我说,不要找别人传话。”
梅子无数次想离开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梅子想自己的命是命,孩子的命也是命,她做不到拿孩子无辜的性命换取自由,这不仅是太自私,也太过残忍!
窗外几只麻雀在枝头追逐嬉戏,喳喳地叫个不停。梅子抬头看看它们,笑了笑,并不去打扰它们。她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肚皮,小家伙开始欢快地闹腾着,梅子满面幸福地笑着说:“小淘气!”
(四)
此后,冯子峰每月回家一次。每次都给梅子买很多吃的、用的,只要梅子提到的东西,冯子峰都尽量满足。
梅子临产,冯子峰特地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回来伺候梅子。梅子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冯盼。冯子峰对梅子和冯盼母女俩很是宠爱,此后,每月回家两次。
梅子一边带着女儿,一边干家务和农活。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慵懒地流淌着。华韵依然经常找梅子玩,大抵还是劝梅子逃走。与此同时,玉娟偶尔也会去找梅子玩,帮梅子带孩子,或者聊聊小时候家乡的事情。玉娟常劝梅子宽心,安心抚养孩子,孩子就是家庭的福气等。
临近年关,有一天下午,华韵鬼鬼祟祟跑着过来找梅子玩。她告诉梅子,“我吸取上次逃走的经验教训,这次我找的人都是可信的、能办事的人,肯定可以逃走。如果你愿意,我带着你一起走。”
“你孩子都快三岁了,为什么一定要丢掉孩子,偷偷地逃走呢?让冯丁陪着你一起回去,不是更好吗?”
“你真的太天真了!如果冯丁愿意送我回家。我为什么要逃走?冯丁把我当人看待吗?天天盯梢似得盯着我,我干什么都没有自由。稍有不慎,拳打脚踢,恐吓我说,再逃就要了我的命!你说,这日子我过的啥劲呢?”华韵越说越气,声音也水涨船高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早就走了。这不,孩子三岁了,也能离开我了,算对得起孩子了,我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梅子指着外面,对华韵使个眼神,华韵这才略微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反正,我这次走定了。你不要走漏风声,否则,我要知道是你走漏了风声,让我无法逃走,有你好果子吃!你说,你跟着我走,还是不走?你明天回答我!想通了,去找我。不找我,我就不管你了。”说完,华韵转身离开梅子的家。
梅子想儿时的故乡,也想父母亲。虽然思念中有点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可以带着女儿一起走,也就了无牵挂。可是,婆婆失去了儿子,再失去孙女,这真的会要了婆婆的老命。如果扔下女儿,女儿无父无母,只能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估计女儿也难活命。梅子越想内心越是撕裂的阵痛,她看着正在熟睡的女儿,匀速地呼吸,嘴角带着可爱的微笑。梅子也不禁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冯盼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越来越可爱了!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呢!”说完,就躺在孩子身边睡着了,早已把回复华韵的事儿抛之脑后。
过了几天,村里人说,华韵逃走了,带走了家中所有的钱,留下哭着到处找她的三岁的儿子,和暴跳如雷般发疯的冯丁。冯丁这次,动员了好几个村的人力到处寻找华韵。然而,这次,无功而返。
华韵,这次真的逃脱了。
(五)
岁月在不经意间肆意流淌着,转眼又是一年的春节。冯盼已经能够走路了,并开始咿呀学语,可以说一些简单的话比如爸爸、妈妈等。
冯子峰经常回家,对冯盼那是宠爱有加。冯盼对冯子峰也格外的依赖,见到冯子峰就只愿意跟着他,妥妥的爸爸控。
整个过年,冯子峰并未出去玩耍,全部呆在家里带孩子、陪梅子。他对梅子说:“你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忙着家务、田里的庄稼,很辛苦,也很闷。这过年,带孩子做饭我包了,你就轻松轻松,出去找你的好姐妹们玩一玩。”
梅子并没有独自一人出去玩,当下的日子对于她而言,出去与不出去玩并无太大的区别。她感觉对生活没有掌控感,生活是灰色的、暗淡的,任人宰割的。她还在想着回娘家的事情,如果冯子峰愿意让她回娘家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同意,过几年再回去也是可以的。她希望通过这次“回家”,让自己感受对生活还有一丝希望,而不是逐渐麻木起来。
吃完晚饭,冯子峰正在逗冯盼玩。冯盼吵着要举高高,举高以后,冯子峰就把头对着冯盼的小肚子轻轻地左右摩擦着,孩子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过年,我想回趟娘家。”梅子说。
“什么?”冯子峰举起冯盼的手一怔,然后,把冯盼轻轻落下,放在自己的腿上,目光转向梅子,充满疑问。
“过年,我想回趟娘家。你看可以吗?”梅子小心翼翼地问着。梅子一边恨着父母亲的无情,一边无法抑制地想念家乡的一切。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回去一趟,了却自己离开家以后返乡的心愿。
冯子峰心中想过带着梅子回一趟她的娘家,可是想到前年华韵逃走,至今一年光景仍未寻回,内心有点犹豫。可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呢?冯子峰想到自己父母亲早早过世,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免对梅子以及她的父母亲多了一份同情和理解。
“我就回去看看,住不了几天就回来。”梅子补充解释。
“好吧。过年三月暖和的时候,咱们带着冯盼一起回去!”冯子峰想了一会,极其认真地回答梅子。
梅子不曾想到冯子峰如此爽快就同意了,她内心一阵开心,终于可以回娘家了。可是,转眼,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
梦中父母亲为了索要彩礼对她无情的抛弃,依然是她心中深深的刺痛!谢山为什么订婚前一天突然失踪?她有太多疑问,她想趁这次回娘家,把这些积郁在她内心的疙瘩都一一解开。
(六)
阳春三月,冯子峰请了十天的假期,买了很多东西,塞到两条蛇皮带子中,带着梅子和冯盼,一家三口踏上了到梅子娘家S城P村的路。临行前,玉娟让梅子把她亲手缝制的两身棉衣捎给父母亲。
到了S城P村,冯子峰发现,这里交通不便,道路崎岖,四面环山。村里的人们穿着破旧的春装,清一色的土坯房子,烙着深深的落后和贫困的印记,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离一般。
梅子和冯子峰特地打扮一番,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抱着冯盼。梅子的爸爸妈妈,看见冯子峰用一根木棍挑着两个很大的蛇皮袋子行李,后面跟着抱着孩子的梅子,先是惊愕,很快又变为笑脸,热情地招呼冯子峰一家进屋。
在以土地为生存根本的农村,冯子峰有一份工作,这就比其他人强。加上冯子峰这次回来,给两位老人和梅子的弟弟买了很多东西,又给了两位老人一些钱,这让梅子的父母亲对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女婿满心欢喜。梅子多次想问问父母亲梦中的事情,而终于因为看到全家开开心心,怕扰了短暂的兴致而未能张口,而父母亲自始至终对当年梅子的离开事情只字未提。
至于谢山,两年前离开后,一直没有返回村中,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五天后,梅子、冯子峰以及冯盼踏上了返回高家村的旅途。
临走的那天上午,梅子全家刚走出P村,梅子总感觉还有一些不舍或者其它未能完成的愿望,不时转身回望。突然,她看见拐角处华韵和谢山在一起,正在注视着他们。梅子对谢山又爱又恨,她多么想跑过去问个明白。华韵逃走一年多,怎么在这里出现了?梅子心中有诸多疑问。梅子想告诉冯子峰,最终还是忍了没说出来,继续跟在冯子峰的后面向前走着。
(七)
梅子父母亲对冯子峰表现很满意,这让梅子更加相信华韵的话。她想,她与玉娟姐一样,是父母亲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黑喜婆。没人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黑喜婆,而黑喜婆总在每一个希望卖女儿的父母亲面前适时地出现,然后留下彩礼钱,就把女儿领走了,而后又不知去向。
返回高家村当天,玉娟就来梅子家串门。
“我的爸爸妈妈还好吗?” 玉娟问。
“大伯大娘还好,见到你给他们做的棉衣,抱着衣服就呜呜地哭了。他们说,当时家里穷,你双胞胎弟弟又生病,的确需要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希望你能原谅他们当年的无能,得空回家看看他们。”梅子说着说着,竟然跟着玉娟一起流泪起来。
“早就原谅他们了。等老二再大一些带他们回外婆家。你也快点生个二宝,届时一起回去。”玉娟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梅子说。
“嗯,一起回去。”梅子对着玉娟笑了笑,点头答应着。
这次回娘家返回后,加上玉娟的一番定心的说辞,梅子心中虽有万般不痛快,看看当初要死要活不愿意嫁给他们男人的姐妹们,生了孩子以后也都是如此过活,心中的挣扎也就不是那般激烈难耐。反正过日子,就忍着点,“熬”吧。
不久,梅子怀孕了,顺利产一子。儿子取名冯飞翔,寓意不受拘束,任意飞翔。
生活杂乱无章又平静如水,时间在琐碎中一刻也没有停息地奔腾着。梅子在家照顾庄稼地及两个孩子上学,冯子峰在外工作,每个月回家一两天。梅子内心还是孤寂的、隐忍的,她完全没有看到希望的喜悦。就这样,日子一天又一天重复着,无穷无尽,犹如她那逐渐麻木的心境。
(八)
转眼,过了十年,冯盼十二岁、冯飞翔十岁。
是年,冯子峰所在的工地,因为煤矿开采量逐渐降低,工人们被逐批遣散回家。冯子峰也在四十五岁那年,被遣散回了农村老家。
当时,正值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大批农民工进城打工,农民的小日子逐渐富裕起来。梅子看着那些去南方打工的邻居们,出去的时候与她一样,回来都格外精神,赚钱一个比一个多,打扮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得体。外面的世界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梅子心生向往。
“别人的日子逐渐好起来,而我们的日子每况愈下。”梅子对冯子峰说,声音低沉,也满怀嗔怨。
冯子峰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加上年轻时身患肺结核疾病多年,身体羸弱多病,虽然只有四十五岁,全然一副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的模样。他是无法跟随南下打工的,如果出去,也只能是梅子自己。
“玉娟姐全家都出去了,我跟着他们家一起去南方打工,你在家里带着孩子们。”梅子说。冯子峰想着自己没有了经济来源,全家仅靠几亩薄田度日,显然是不行的。如果梅子出去打工,他又担心如华韵一般再也不回来了。他从梅子的脸上读出妻子心中的苦。梅子一直不苟言笑,像个闷葫芦,似乎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想逃离这个家的念头。冯子峰一直努力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和义务,然而,并未能给莓子冰冷的心带来足够的温暖。冯子峰内心挣扎着,但是,他最终还是在下了很大决心后,同意梅子南下打工。
就这样,梅子跟着玉娟等同村的人们一起南下。
(九)
南方的K城,高楼大厦林立,宽阔的马路纵横交错,来往行人装束打扮时尚得体,这一切让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梅子大开眼界,并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梅子与同村人一起,在D厂做各种服装。工厂内多数都是女工,零星几个男工。工厂按照记件计算工资,为了多赚些钱,梅子总是加班到车间熄灯才下班回宿舍。
一天晚上,车间的同事对梅子说:“外面有一个自称是你老乡的男人,找你。”梅子很纳闷,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会有老乡晚上找她。她带着好奇走出车间,她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看着她。
那个人是谢山,他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打着发胶,他还是可以让梅子心动的模样。“时隔十三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梅子心中纳闷。又想到,十三年前,如果不是谢山突然消失,她也不会让人贩子有机可乘,打着找他的旗号,把她骗了出来。梅子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眼睛。远处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梅子心中五味杂陈,她尽量让自己放慢迈向谢山的脚步节奏。
“梅子,我终于找到你了。”俩人快要靠近的时候,谢山快步跑到梅子面前,满脸笑容,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伸手就想拉梅子的手。梅子立马将双手背在身后,避开谢山热情的双手。
“十三年前,你到哪里去了?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梅子说完,蹲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梅子,对不起。当年,我爸爸妈妈嫌弃你家穷,一直不同意我们的婚事。阿姨又说没有彩礼就不允许订婚,我也没有办法。这不,想着出来赚彩礼钱。一年后,我再回去找你,你走了,没有寻到。我就继续出来打工赚钱,希望有一天,我们还有相遇的机会。”谢山有条不紊地说着,滴水不漏,似乎在讲别人的事情。
“你说,十一年前,我回娘家,你和华韵在一起又是怎么回事?”梅子问。
“哦,那次。你走后,第二年,华韵找到我。她说知道你在哪里,带着我去找你,然后看到你们了,就有了那天的事情了。转眼这十年又过去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了。”
“他对你好吗?”谢山追问。
“好啊。”梅子有力且响亮地肯定回答着。
“他比你大很多,我知道你不爱他,是不是?我现在单身,你和他离婚,我等你。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可以给他一笔钱。你看,好吗?”谢山抓起梅子的手,梅子躲开并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要说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梅子心乱如麻,她不想再听谢山继续说下去!她眼巴巴地渴望了十三年,可是这十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已经回不去了,她渴望的一切也终于在见到谢山的一瞬间,化为更揪心的疼痛,把梅子的心撕扯成血淋淋的碎片。
“请你吃晚饭,好吗?”
“不用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走了。”梅子说完,哭着转身离开。谢山并未阻拦,任由梅子转身离去。浅浅一笑,摇摇头,一副满不在意又胸有成竹的样子。
梅子脚步如灌铅般一深一浅地向前走着,那黑夜中逐渐远去的身影,越发显得瘦弱孤独。梅子的心完全的乱了,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她曾经日思夜想希望见面,而今见面,这一切似乎要打乱她克制着、平静的生活轨迹,她需要静静、静下来好好地想想!
(十)
“梅子,你不能跟着谢山走。十三年前,他不吭一声就走了,他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吗?你了解他吗?你能确保他说的都是真的吗?”玉娟劝梅子谨慎一些,不要立马做出与冯子峰离婚的念头。
“玉娟姐。我知道你为我好。这十几年,你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吗?从开始嫁给冯子谭,对于我而言,那就是噩梦的开始。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忍着。后来,为了孩子,为了渺茫的希望,我又嫁给冯子峰。他对我挺好,可是我的内心,总是像死灰一般的难受,我于心不甘,我不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你能理解我吗?”梅子边哭边说,“我为这个家已经忍了很久了,十三年了,我每天都不快乐,都不快乐……”
“我能理解,只是,事到如今,孩子都大了,我们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吧。你想想,你与冯子峰离婚,孩子能接受得了吗?谢山,我们还需要好好打听一下,我感觉他多少有点不靠谱。要不,给叔叔啊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玉娟劝慰着伤心哭泣的梅子。
“他们狠心把我卖了,我恨他们,是他们害得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我无数次梦见他们无情地卖掉我的样子!”梅子肩膀一上一下地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伤心哭泣着。
“我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或许有谢山的消息,问问总是好的。”玉娟不等梅子答应,就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梅子母亲的家的电话。
“姨,是我,玉娟,梅子在我旁边。我想问一下,谢山近期什么情况,您知道吗?”玉娟打电话问道。
“谢山,幸亏当初梅子没有嫁给她。他出去后,在外面娶了一个老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离婚了,撇下一个女儿,放在家里让老俩口带着。他常年不沾家,好像与华韵一起。最近,涉嫌拐卖妇女,警方正在通缉他们呢!”梅子的妈妈接着又问,“梅子怎么样?她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很牵挂她。”
“梅子挺好的。姨,有件事情梅子想不明白。当初,你们为什么把梅子卖给黑喜婆?”
“玉娟啊。我们再穷也不会去卖孩子呀。梅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她刚走那会,她爸爸一着急身体更不好了,结果就病倒了,我也没能力去找她,也不知道可以去报案啊。再后来,他们回来,我们看着冯子峰人也靠谱,也就没有提起此事。我想就让梅子安安稳稳地跟着冯子峰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正如你一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是也挺好的吗?”梅子的妈妈说。
梅子从玉娟手里接过电话,哭着说:“妈妈,您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让我恨了你们十三年!您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有家不想回。这恨如一粒种子,埋在我的内心,一日日成长。它让我感觉,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去爱过,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亲就不能,更何况别人。每当我想起你们卖了我的时候,我就感觉,想你们也是一种罪恶。所以,我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们,我也不想回去。我把自己埋在黑暗里,周围是暗无天日的漆黑,我活着犹如行尸走肉!”
……
当晚,梅子想了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梦见了爸爸妈妈说永远爱她,梦见了爸爸妈妈带着冯盼和冯飞翔一起快乐地奔跑在田间的小路上,有说有笑。他们迎着朝阳,阳光如丝如缕,闪闪发光,他们的笑容是如此灿烂迷人。
“梅子,你的电话。”舍友大声地叫着正沉浸在睡梦中的梅子。
“梅子,你的电话!看你睡得这么死,叫都叫不醒。”舍友一遍没有叫醒,就走过来,晃醒了梅子。
“喂,你好。”梅子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面带甜美的微笑。梦中的一切,是那般美好,梅子心情特别舒畅。
“梅子,原村委会书记助理李克辞职了。这个位置空缺下了,这些活儿我在行,这不推荐我去干。以后,我一边带孩子,一边干点村委会的活,也就有了一些收入。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孩子们都很想念你。”冯子峰说。
“太好了。”梅子热泪盈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简单说了几句 ,就挂了电话。
此后,谢山又约了一次梅子外出吃饭,梅子拒绝了他。
再以后,就没有了谢山的音信了。
(十一)
转眼春节快要到了,梅子与玉娟一起返乡过年。
冯子峰亲自骑着人力三轮车到车站接梅子回家。到了家中,冯子峰让梅子多休息,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做梅子最爱吃的鲫鱼汤、王老五香肠、萝卜丸子等等,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然后一家四口围坐一起。
“妈妈快吃菜,爸爸说你要回家了。带着我们一起到集市上买了很多你最爱吃的菜呢,妈妈爱吃的,盼盼都爱吃。”冯盼说完,连续夹了好几筷菜放在梅子的碗中。
饭桌上,梅子给两个孩子夹菜,冯子峰给梅子夹菜,孩子们给梅子和冯子峰夹菜。一家人一桌子吃饭,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中午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饭桌上,也照在了梅子的背上。梅子转身抬头,沐浴冬日暖阳,任凭丝丝缕缕的阳光梳着她的发丝,抚摸着她的面颊,又照进她的心房,照亮她心中那一片灰暗,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惬意,心中似乎有了一丝光。
“妈妈我给你唱首歌吧。”冯盼跑到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说。
“好啊。”梅子笑着说。
“现在,由冯盼和冯飞翔为爸爸妈妈演唱《有你才有温暖的家》”冯盼像个主持人一样报幕。然后,冯盼和冯飞翔并排站在一起,用稚嫩的童音开始演唱。
月光光 想爸爸
有你才有温暖的家
脸上挂着泪花花
有苦学会自己吃
有泪学会自己擦
多少情 给爸爸
梦里有个温暖的家
哦 梦里有个温暖的家。
雨沙沙 喊妈妈
说不完的心里话
一双小手牵大手
风里雨里撑起家
多少爱 给妈妈
有你才有温暖的家
哦 有你才有温暖的家
妈妈呀 妈妈呀
有你才有温暖的家呀家
妈妈呀 妈妈呀
有你才有温暖的家
……
冯子峰走到梅子身边坐,紧握着梅子的双手,梅子将头靠在冯子峰的肩膀上,泪水沿着面颊流了下来。冯子峰看着流泪的梅子,帮她轻轻地擦掉泪水说:“傻瓜,孩子大了,给我们唱歌了,我们高兴才是,你哭什么呢?”
冯子峰将梅子搂得更紧了,梅子闭上双眼,面带微笑,内心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愉悦。
孩子们的歌声回荡在农家院,温暖着全家人的心;歌声穿过院子,传向遥远的地方,带着孩子们的爱,带着全家人的微笑和祝福,撒在广袤无垠的天际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