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都有奥秘和意外等着我从别人口中了解,和从自己的观察得知。村里何时修了钢铁混泥土公路,何时接上自来水,何时多出一些年轻媳妇,何处又盖了洋房,谁家又赚了多少万等等。
每次回家,我需要补充的知识无非这些,在特定的世界里,这些知识就是交往的全部。如果一无所知,那我会觉得自己正在逐渐远离故乡。
然而,如果了解太多,你也会被这些知识灼伤,很多不想知道的事情顿时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冲进你的双耳,你会抗拒,甚至会痛恨。
对你,一个出远门的人,回到阔别一年的家乡,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要么是奥秘,让你觉得不可思议;要么是意外,让你心生惊叹之情。
总之,你是回来了。于是,你知道了。至于你的情绪如何,村庄怕是顾不上,她有太多的子女,这些子女丢给她太多的事情要操劳。
至于生死,更是村庄的大事。
谁家孩子以爱情的结晶或冲动的恶果之身份降临这片土地,谁家的大龄姑娘跟谁谁结成秦晋之好的第二天就发动了是正义还是不正义反正怎么说都有道理的战争,谁家的汉子还没飞扬跋扈个够就被阎王招去喝孟婆汤;谁家男人有本事娶两个老婆,一个在家活守寡,另一个养在外面负责另一级别的传宗接代,又有谁家老人到了那个岁数踏上了那条路。
生死是一种事件,刚发生的时候很不寻常,那股热闹劲一过去就平常了,于是大榕树下、小卖部或王五王六家里就会有一些人围在一起,以自己各种各样的经历阐述生死的体验或探讨生死的哲学奥秘。
在一座座日渐萧条的村庄里,或许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持续几天的热闹。活着的人,也才有机会从中骄傲地感知自己的存在。
说到存在,无非是生与死,去与留,此消彼长的道理连着自然规律作用在每个人身上,总会有人出生,也总会有人死亡。人在打发日子的同时,日子也在打发人。
人在村庄里越长大,活动的范围就越小。懂得越多,顾忌也越多。有太多的奥秘与意外出现之后,人情在礼貌的背后受到极其严峻的挑战,也给了懒惰之人耽于联系的最佳理由。
小时候爱玩又不懂事,所以满村子跑,似乎谁的家都敢去,觉得村庄很大,玩一天都玩不够。那时候,妈妈管得严,可是没用。如今,去哪都有忌讳,总觉得不合适。或许,也没什么不合适吧,不过是彼此间的心里作怪罢了。
村庄的面积依然没变,变的是我的心里面积,我觉得村庄小了很多,往往从家走出去,到了村庄的大路,就算逛完了。从不敢自我标榜,说自己的理想比别人远大,知识比别人渊博,道德比别人高尚,观念比别人先进,然后以这些为借口,搪塞自己与村里兄弟的无话可说。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与很多穿着开裆裤玩到大的村里兄弟再也找不到多少共同的话题聊天。他们有他们的奥秘与意外,在他们眼中,我,当然也有一些奥秘与意外。如今,我们的共同话题大致可归类为以下几个固定不变的公式:
A:吃饭没啊?
B:什么时候回来了?
C:什么时候走啊?
D: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每次解决掉这四个问题后,我们之间的任务便大功告成,各自站着打量对方或看天空,没什么可说。于是,就说,“有些事,先走了,下次再聊”。
下次见面时,谈话时间变得更短,因为B、C与D这三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比天还大的“吃饭问题”。饭每天都得吃两三顿,所以问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过时也不会尴尬。
当然如果你想表现你的关心,还可以问对方吃什么菜,吃几碗饭等等的。我不会问。一般有这么积极表现的,非上了年纪的大妈莫属。我们生活在同一座村庄,可我们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村庄。我们,属于各自的命运,结局一样,历程各异。
回家的新鲜感一消失,就是离开的时候。见了家人和同学,吃几顿丰盛温馨的团聚饭,聊几句一年才聊一次的天。这些过后,相思得到满足,也不再留恋这个村庄。
虽然有些狠心,可还是干脆利落地做了。
每个人都在旅途中思考一些问题,旅行是时间的征程,也是思想的征程。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里说:“在任何地方,实际的经历往往是我们所想见到的总是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现实场景中变得平庸和黯淡,因为我们焦虑将来而不能专注于现在,而且我们对美的欣赏还受制于复杂的物质需要和心理欲求。”
阿兰这句话也可以用克利“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来解释,人们总是认为看不见的远方才美丽动人,才充满诱惑力,而对现在所处的环境熟视无睹。但是,当他们到达这个“看不见的远方”之后,又会产生“不过如此”的厌倦心理,从而对其它看不见的远方神往不已。
旅行就是这样一个不断赞许和否定的矛盾过程。不满足、不懂欣赏、爱新鲜、图潇洒等都掺杂其中,并化之为得以统一的行动,便是出发。
告别此地,到达彼地,就是出发。然后,循环,把终点变成起点,再当起点为终点。故乡,既是终点,亦是起点。最大的区别就是,只要你回家,永远有亲人在等你。
福楼拜憎恶法国,并为自己是法国人而倍感羞耻,苏格拉底说自己来自世界而非雅典。我呢?我来自妈妈的身体,其它的很难说。
今年国庆+中秋长假,我不打算回家。奶奶已走,兄弟分散四方,再也找不到回老家的理由。村里的奥秘与意外,留待下次再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