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初冬,夜凉如水。
马路两边霓虹招牌闪烁绚烂,一片繁华景象,两年前淞沪会战的枪炮杀戮仿佛从不曾有过。
静朴中学校长钟毅虽两鬓斑白,但削瘦挺拔、不显老态。他走出“锦绣园”大饭店,冷风吹来,但觉精神一振。身边的赵博文还在喋喋不休:
“老钟,前程就在眼前,千万不要错过,我也不瞒你说……”
赵博文故意停顿一下,凑过满是油汗的大脸,说道,“上个礼拜周佛海先生召见我,已经答应由我担任上海特别市教育厅厅长。”
“哎呀,恭喜博文兄。”
“赵校长,哦,赵厅长,恭喜恭喜!”
身后几个人立刻拥了上来。
钟毅用余光扫视,只有宝淞中学陈宽慎、南市教工协会执行秘书刘绍坚等几人故意拖拖拉拉混在后边。
“赵老弟鹏程万里,老哥哥佩服啊,只是我年纪大了,过两天就五十了。哈哈,我只会教书,搞政治吗,要了我的老命。”钟毅打着哈哈,向路边疾走。
赵博文上前一把握住钟毅的手,忽然收起笑容,目光朝着陈校长、刘秘书的方向,提高声音说道:“大家要拎得清,有虾子大乌参吃是修来的福气。”
原来刚才吃饭的时候,上了一道乌黑油亮的虾子大乌参。
东道主市立沪东学校校长赵文博用筷子点着这道菜介绍起来:“虾子大乌参,说起来大家应该都晓得,上海人老早不吃海参,没啥鲜味,还腥气。民国二十六年“八一三”后,东洋人封锁了租界,十六铺一带商行里有一批海参本要销到南洋,眼看堆成山的海参放在仓库里要坏掉,几个老板哭也哭不出。
幸好德兴馆的大师傅脑子好,先把乌参烘焦,去外皮后放入清水涨发,不但去腥而且肉质柔软。浓油赤酱烧完后,再用红烧肉卤打开芡汁,这味道喷香。上海人这才吃起海参。海参卖掉,钞票也收回来。
所以,人千万不能死脑筋,海参新鲜的卖不动,但涨发后销路照样好。人一定要跟形势走,跟上潮流,识时务”。
赵博文顺着海参讲下去: “现在,东洋人来了,汪先生在搞和平运动就是顺应时代,救国救民。蒋委员长搞了那么多年,但结果呢,剿匪没成功,打东洋人也打不过。老百姓白白受苦。与友邦相互提携,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才是强国根本。我们教育界应当积极响应。”
钟毅不愿再有纠缠,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用力甩开赵博文。赵博文吃痛松开手,愣了愣笑道:“老哥是聪明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毅拱手作别,敷衍道,赵老弟一片好意,我心里有数,咱们从长计议。
那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两天,两天以后给我回音。赵博文笑嘻嘻地叮嘱道。
钟毅裹了裹外套,沿着小路慢慢走回去,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他听得出是刘绍坚。
刘绍坚比钟毅小几岁,白白净净看上去四十不到的样子,担任南市教师联合会执行秘书。平时两人常有工作往来,也都喜欢下象棋,闲来摆开车马炮杀上几局。
刘绍坚下棋攻势凌厉,钟毅则保守谨慎。下棋风格迥异,但其他方面却很默契,两人都喜欢“麒麟童”和谭鑫培的戏,也都对梅兰芳不感冒。
下棋之余也会天南地北聊天,从街边小道消息到当下时局,不少看法竟相当一致。比如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停火,上海人庆幸又可安享太平。刘绍坚就说,中日关系就像吹足气的气球,放掉点气,稍微好点,但迟早会爆。钟毅心里也这么想,中日之间每次停战,其实都在酝酿下一次更大战争。
前两年刘绍坚感到时局不稳,便将妻小送回溧阳乡下老家。休息天无事,常来到钟家下几局棋,然后喝茶聊天,或是枯坐着听京剧唱片。累了,刘绍坚就不客气地霸占宽大舒适的摇椅小睡一会儿。
到了黄昏,钟毅常会打电话给弄堂口的“西杭”饭店,不多久伙计便送来两碗葱油开洋拌面、半只文虎酱鸭。钟毅一边津津有味吃着,一边想中年男人间的友谊竟也单纯如孩童,稍不留神就成了十多年的老友。
“你有什么打算?”刘绍坚问他。
钟毅叹了口气道:“世道这么乱,能有什么打算?唉,实在不行我想回绍兴老家避一避。”
“怕是绍兴也不安全。”刘绍坚摇摇头说。
“那你有什么想法?”钟毅问道。
刘绍坚想了想说:“看情形,赵博文盯上我们了,实在不行就去重庆。老钟,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神通广大,你如果想去重庆,或是香港,他都可以安排。”
钟毅没有停脚步,他其实知道刘绍坚一直同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关系密切,“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不会当汉奸,你放心。”
到家时,天空飘起冷雨。
陶敏看见钟毅回来,小跑迎上来带着哭腔道:“爷叔,你终于回来了。不好了,出大事了,魏晨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