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八十多岁了,她养育了两男四女。子女们多数读完了初中,长大后纷纷外出打工,大多在外地成家立业,都有了自己的儿女们。
外婆没上过学,可是对子女们读书很上心。在农村,那个多数人不读书,或者只读个小学的年代,她硬是让所有孩子读了书,多数还是中学毕业。我妈是她兄弟姐妹中成绩最好的,外婆很希望我妈能考上中专,因为那样有机会做老师,可惜我妈没考上。直到我这一代,这一大家子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
外婆心脏天生不太好,身上常备速效救心丸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精神气依旧挺足,日常种菜洗衣做饭一点不含糊。现如今,她独守一栋房子。这房子是她小儿子十多年前盖的,外婆此后在这里帮小儿子照顾孙子孙女上学,直到他们回到父母身边,外婆便一个人过日子了。我妈多次提出想接外婆住我家,可外婆没答应,理由是农村的房子没人看会被盗窃。
几年前我还在上学,某个夏天我回故乡看望外婆,第一次见到了外婆的房子。房子四层楼高,坐北朝南,白墙黑瓦,呈凸字形。房子正前方是一片水泥场子,以大块山石为基,高出平地六丈有余。泥瓦匠铺水泥场子时特意留了个直径半米的圆孔,外婆在里面栽了一株槐树苗,现已亭亭如盖。水泥场子东边有一条长长的裂缝,里面顽强的钻出一条赭灰色丝瓜茎干。丝瓜的藤蔓恣意爬满了不远处的简易支架,黄花绿叶间漫不经心地挂着几条青绿的丝瓜。
水泥场子西南方向,延一陡坡直下,隔一羊肠碎石小道,有一湾水塘。水塘周围一溜儿种着柳树,还稀稀拉拉参杂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塘边纵横交错地躺着几块灰白水泥板子,村民每天清晨会到水塘边洗衣,捶打衣服的木梆子和水泥板共同拍打出清脆的声音。水面上不时传来嘎嘎嘎的叫声,那是一群灰鸭子在嬉戏打闹呢。房子背靠长满毛竹的土坡,初春之际会有鲜嫩的竹笋冒尖儿破土而出。土坡和房子衔接处被挖出一道约二十公分宽的水沟,一直延伸到水泥场子边缘。大雨天,雨水沿着水沟倾泻如注,在一只蚂蚁看来就是波澜壮阔的尼亚加拉瀑布吧。
房子东侧连着两间平房,居中的是厨房,房顶东南角上立着一个乌黑的烟囱,平日里常有麻雀在上面歇脚,做饭时则会飘出袅袅炊烟。靠外的平房里堆满了柴火,尽是些松木枝干。房子西侧简单的砌了两间低矮的砖房,靠里的一间是鸡窝。十多只土鸡白天散养在外,傍晚则回到窝中休息,毕竟撒欢一整天太累了。外侧的一间砖房是厕所,储存着天然的优质肥料。
厨房是我最喜欢的房间,因为美食总是从这里跑出来。厨房里其实早已配备了燃气灶,可是外婆节省惯了,坚持土灶生火做饭。灶是当地农村流行的四方土灶,灶面和周身贴大块方白瓷砖,落落大方,外婆很满意。灶上对称扣两口赤黑的精铸铁锅,铁锅之间嵌有一烧水铝罐,灶火会在做饭的同时烧热铝罐中的水。土灶边紧扣墙壁的是黑花色大理石砌成的台面,台面正中间有一双盆不锈钢水池,淘米洗菜都靠它。靠近土灶处一溜儿摆满了油盐酱醋,半丈高处墙壁上塑料袋里包着一卷挂面。以往忙农活的季节,农人来不及做饭就下挂面凑合一顿。如今物质富足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家乡的食物不够丰富,却是新鲜可口的。每逢做饭前,外婆总会清早从菜园里采摘些时令蔬菜。通红的西红柿,清脆的黄瓜,橙黄的南瓜,紫红的茄子,不同时节的瓜果蔬菜如彩虹般色彩斑斓。倘若儿女们回家,饭桌上则一定不会少了红烧黑猪肉,明晃晃的猪油把白底蓝沿搪瓷铁盆映衬的光彩照人。外婆坚信农人自家养的猪好,吃起来倍儿香。不似猪肉这番大荤,小荤炖蛋是另一番美味。炖蛋是和灶火饭一同蒸的,掀开厚重的松木锅盖的一瞬间,蒸汽升腾,清香四溢。在黄橙橙的炖蛋上散落少许青葱和葱白,宛若草原雪后落日之景。铁锅是一种神奇的炊具,因为铁锅煮饭会结出焦黄的锅巴,蘸着肉汁吃,真乃人间美味。
偌大的房子,就住外婆一人。前些年,外婆无聊时做了几对老虎鞋和老虎枕头,每一只老虎的额头上都用黄线绣着“王”字。外婆没念过书,“王”却绣的精巧别致。外婆现在年纪大了,眼睛昏花,已经无力再做老虎鞋和老虎枕头。可是前年她还是做了两对,特意留给了我家,因为之前做的都被其他儿女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