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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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是个出租司机,黑出租,专在歌厅门口趴活,通宵。

将近十年颠倒黑白的作息规律,使他更熟悉这座小城的夜:流光溢彩,灯火辉煌,光鲜亮丽,挥金如土……那是夜的表面。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蜷缩着贫困,悲哀,丑陋,罪孽。

夜晚,一股股热浪不停歇地袭来。

街上行人浙渐少了,零星地,大排档里几个豪饮客还在吹牛逼。路灯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发出昏黄的光,似年老妇人的眼,混浊无神。

几辆黑色出租车依次排在路边,车头紧贴车尾,车门大开。几个车主聚在一柱灯下,甩着扑克,手里“呼呼”摇动的扇子不时扇飞一两只撞上来的飞蛾。几个人手里忙着,嘴也不闲,哪趟活拉了多少钱,哪个傻逼挨了宰……几个人说着话,眼睛不时瞟着歌厅门口。

李三的车刚跑个短程回来,排在最后,他不着急。前面几辆车走光了才轮上他,这是规矩。乘客可不讲他们的规矩,想坐谁车坐谁车。不过这大半夜的,全指望歌厅里的客呢,给钱痛快不讲价,人家爷的作派,钱也掏的痛快,尤其是那些小姐的钱,好赚。

“师傅,师傅,去滦平走吗?”

几个人扭头看过去,布鞋,黑裤,白半袖,挺秀气一张苍白小脸,肩上跨个细长带儿的小黑包,怯怯站在李三车旁。

“走!走!”李三扔下牌,站起身。

“多少钱?”女人问。

李三回头看了那几个司机一眼,客意压低了嗓子:“到县城三百五,再远得加钱。”

女人犹豫了一下,"能便宜点不?”

“这都够便宜啦!烧油啊,大老远的,不挣钱!”

“就是,这大晚上,没人愿意往外跑。”

几个司机都围上来,你一嘴他一嘴帮腔。

女人不再说啥,坐进车里带上车门。

李三冲哥几个摆个“OK”,坐进车,打火,系安全带,倒车,走人。


空调运转,车里温度降下来,感觉舒服很多。

山道幽静,夜空湛蓝,弯钩似的月亮时而悬在车前,时而贴在侧窗,时而又躲到车后看不见。音响里淌出哀宛忧伤的歌声如低泣,随着车行洒遍夜路。

李三问了几句话,女人都不大愿意回,李三便知趣地闭上嘴。

女人歪倒在副座上,没有声息,头随着轻微的车身震动起伏。

“没事吧你。”李三问了一声。

不应。

李三心里犯了毛,这大半夜,一个孤身女人,别是想不开吧。

李三伸手向女人口鼻探去。

“啊!你干嘛!”女人惊叫着,乱舞的双手“啪啪”打在李三胳膊上。

李三收回手,坐正。

“我怕你……”李三咽下后半句。

女人坐直了身子。

“师傅,要不,回密云吧。”

“啥?”李三一脚刹车,两人同时向前冲了一下。“这都走一多半了。”

“我给您加钱。”女人小心翼翼地说。

有病!李三心里暗骂,调转车头往回开。

快进县城了,李三问:“您去哪?”

女人咬白了唇,半天才说:“付了车钱,我身上就没钱了。”

怎个意思?

“您随便把我放哪吧。”女人眼睛闪着光,不知是泪还是啥。

李三犹豫了。这大半夜,一个身上没了钱的女人,万一出点事,这笔帐不算到他头上来?

“这么着,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钱。你还给我三百五,不加钱了,剩下的你自己用。”

“我就二百块钱。”女人低声说,不敢看李三。

妈的,敢情这是骗我哪!

李三停下车。“给钱!下车!”

女人从小包里抠出钱,紧紧地一小卷,递给李三,开门下了车。

李三车一走,女人的身影隐入黑暗里,不见了。

李三气冲冲开出去几百米,红色刹车灯闪了闪,车像一尾鱼,在路口一摆,调头回来了。

女人还在原地,抱膝蹲着,像尊雕像。

李三将车转到女人旁边,打开车门,“嗨,上车!”

女人张望了一下,看清是李三,默默上了车。

月亮还在高天里挂着,金灿灿,笑眯眯。


李三白白捡了个媳妇。

李三大名李高强,行三,外号“李三”,外号比大名叫得响。

李三人长得不很高,大圆脸肉嘟嘟,一脸憨厚样,常年光头。李三结过婚,有个女儿。媳妇偷摸跟人好了,被李三撞见,离了婚,女儿让媳妇带走了。

李三一个人逛荡好几年。干这行不稳定,别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女的,都没看上他。李三也就破罐子破摔,断了这份心气,瞎胡混。

哪天想了,看车上拉着的小姐顺眼,三撩两撩,车上解决了事。车钱顶炮钱,两不亏。

可有自己的媳妇不一样。自家床再小,也任你横竖上下,伸展起伏,可劲折腾。想起那一夜,李三就忍不住美,从心里汩汩往外冒甜水,他一口一口品个够,再一口一口咽回肚子里。

李三心里头甜,对坐车的乘客也软下了性子。赶上脾气大骂骂咧咧的,他也笑眯眯听着。赶上手里差了三两块钱的小孩子老太太,他也挥挥手,算啦,少吃根冰棍儿。

李三捡来的媳妇叫小丽,比李三小6岁,才24。

小丽跟李三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挺满意。每天三顿饭端到李三跟前,洗洗涮涮,把李三住的狗窝拾掇出家的样儿。

小丽又到附近的小饭馆打了份工,只做早点。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少了,小丽凌晨3点多走,那时间李三还没回家。李三早上7、8点钟到家,开始睡觉。小丽10点多钟回来,收拾屋做午饭,李三吃了饭继续睡觉,小丽也跟着睡。俩人睡到下午4、5点,起床,弄口吃的,说会话,李三就该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小丽。

有了前车之鉴,李三拉活的中途,也回家一趟半趟,给小丽带点水果零食。等小丽九点多钟睡下了,李三就开始安心拉活。

除了一样,小丽闭口不提她老家在哪,别的都挺好。

李三想让小丽带他回老家,家里都有谁,看望看望。顺便拿了户口本,两个人好扯证。小丽不肯,只说:“这样挺好。”

直到小丽给李三生了个儿子,李三都没去过小丽老家。

孩子一岁了,会走路了。

孩子三岁了,上幼儿园了。

孩子再一年该上学了,还没入户口。

李三跟小丽商量,得想办法把孩子户口上上。小丽一宿没睡,第二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利索。吃晚饭时,跟李三说:“我明天回一趟老家。”

李三要跟着去,小丽不肯。

李三担心,小丽说:“我随时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小丽和李三一起把儿子送进幼儿园,小丽叮嘱李三:“记得放学接儿子”。李三送小丽坐大巴车,看着车消失在公路尽头。

李三心里发慌,给小丽打了好几个电话,小丽都说:“没事,别担心。”等李三打到第五个电话的时候,小丽的电话关机了。李三的心飘着,坠着,没着没落。

儿子开始两天还好,哄他妈妈明天就回来了,可是过了好几天,小丽还没回来,儿子开始哭闹着找妈妈,连幼儿园也不想去。

李三把拉活的时间改成了白天。早上手忙脚乱给儿子穿衣服洗脸,送进幼儿园,他就去趴活。到晚上该接儿子了,就收车。

白天车多,活少。儿子要吃要喝,月月得交饭费保费。李三没办法,又加了半宿的夜班。晚上等儿子睡着,他再出去拉到凌晨1、2点回家。

没了女人的家,一下子失去了热乎气儿。李三爷俩又把家混成乱狗窝。

一天,    李三正在等活,电话响了,接起来,就听那边一片乱哄哄。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李三?你想跟小丽结婚?拿10万块钱!”

李三“嗯嗯”应承着,问:“小丽呢?我跟小丽说话。”

“你先准备钱,十天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李三再打电话过去,被拉黑了。

李三拿出存折翻了翻,有六万。上哪再弄四万块钱呢?

大哥有病,家里比他还不如。二哥想赚钱想疯了,把钱投到网上指望收高利息,结果遇见的是个骗子,网站一关,钱连个影子都没了。那帮趴活的也借不出几个钱。

哎呀呀,愁死人。

李三抱着孩子去了派出所报案,民警做了记录,“没地址没身份证,没办法查。回去等着吧,没准过几天人就回来了。至于是不是诈骗,能不能立案,等信儿吧。”

李三的日子乱成一锅粥。

期间,李三收到一条小丽的短信:千万别给钱,我会回去。可再打她电话,还是关机。

李三狠狠心,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请了长假,给七十多岁的老妈送过去,他得想法子赚钱。

月亮圆了,明晃晃挂在天上。可李三心里黑漆漆。媳妇不在,孩子不在,李三的心上缺了一块。

今天车上坐的这个人,也是个小姐,匆匆忙忙从歌厅出来,去兴隆。几个拉活的都说太远,不去,人就坐上了李三的车。李三心里明白,哥们都在照顾他。

小姐电话一直打,一直打,李三听出来,是家里出事了,急着要钱。小姐让李三找个银行停车,她跑去自动柜员机取了钱,催着李三快走。

小姐两只手紧紧抓着小包,小包鼓鼓的,拉链都崩开了,顶出红红的角。

李三“咕咚”咽了口唾沫。

这个小姐他拉过两回,还跟她在车上打过一炮。此时,小姐身上的香、身上的白肉,李三都闻不见,也看不见,他的目光目光总是不自主地飘向那鼓鼓的小包。

小姐感觉到李三的目光,勉强笑笑说:“我爸病了,正抢救,等救命呢。”

李三含含糊糊应:“嗯嗯,没钱不行。”心里却在琢磨:包看着不大,怎么也能装个三两万。

出了城,小姐说:“上高速吧。”

李三没上。“从墙子路那边走,修的新道,近。”

天阴着,遮住了月亮。路上很黑,只有李三的车灯照亮面前的路。夜路也很安静,偶尔过一辆车,“唰”一声,又归于沉静。

一个又一个小村甩在身后,不见了。两边的山黑压压冲着车上人挤过来。

“我尿急。”李三停了车,关了车灯,拉开车门,转到车后。

他站到路边,解开裤子。

四周静谧,只有李三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轻轻掀开后备箱,里面盘着一卷绳子。他摸索着,摸到绳子的一股股纹路。

“妈妈今天就回去,宝贝等着妈妈,别睡啊。明天妈妈带你去看姥爷。”车子里传出温柔的声音,多像小丽哄儿子的声音。李三眼泪“哗”地冲出眼眶。小丽,小丽,你在哪?


李三回到家,疲惫地往床上一摔,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丽踩着日头进了屋。他梦见小丽又把屋里收拾的亮堂堂。他梦见小丽进了厨房给他做饭,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他梦见小丽做到床边,轻轻摇晃着他,喊他起来吃饭。

李三不想吃,不想起,不想被摇醒。他就想在梦里,一直在梦里,小丽就不会消失。

梦,醒了。

醒过来的李三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只手,他沿着这只手看上去,细细的布满青紫淤痕的胳膊,消瘦的肩膀,一张清秀的脸,脸颊和眼窝都是青的。他亲爱的小丽正笑吟吟望着他。

李三也想笑,咧咧嘴,却“哇”一声,哭了,哭得委屈,也哭得幸福。

现在的李三,不趴活了,他盘了一家小店,守着店,守着媳妇。

至于小丽,她的过去究竟什么样?李三不问。没证就没证吧,他就要这一刻,有媳妇在身边,就满足了。

李三的儿子还没上户口,在村里的小学念书。将来怎么样,李三也不去想,没户口就没户口吧,他就要这一刻,有儿子在身边,就满足了。

一切的一切,都会有出路。毕竟,未来还很长很长。

李三向窗外望去,太阳冲出云层,将大片云霞镀上美丽金光。这亮堂堂的世界,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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