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旧是寂静无声。
虽然是深夜,漂浮在湖面上的画舫却明亮一如白昼。
在深夜中,船内的灯火,就如同寒夜中的月光,通常都会给旅人无限的温暖与亲切。
高冠并不是旅人,却更像一个浪子。
漂泊的浪子,就像是无根的浮萍。
时常不得不与寂寞为伍。
他自黑暗之中站起身来,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并没有体会到温暖。
他是一个孤独的浪子。
“你竟然还没死?”
这是石玉朝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这一生中,肯定说过很多的话,也用过很多种不同的语气。
但这种语气,绝对是他第一次使用。
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的第一句话。
他面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很显然他感到奇怪。
他的江湖经验,绝对比高冠丰富一百倍。
但高冠却很镇定。
徐青和赵灵也并不吃惊。
徐青面上似乎永远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就像一缕春风。
而赵灵的面色,永远是一块寒冰。
此刻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高冠。
高冠抬首望了一眼月色,又自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在他贴近心口的位置,摘下一块玉佩。
莹白的玉,泛着点点白光,在月色下,就像是情人闪烁的泪光。
“这是婷婷走时留给我的,她让我贴身带着,我不敢忘记,就把它贴在心口,不曾想它竟抵消了他剑上的劲力,救了我的命。”
他痴情的望着已被剑击碎的玉佩,长叹道:“玉碎人去,连婷婷现在身在何方,我都不知道,我活着又还剩多少意义呢?”
他的心也好像是这一块玉佩,被击得粉碎。
他的心似已沉入湖底。
徐青目光扫了一眼他掌中的碎玉,轻声叹道:“看来痴情的人也并非一点好处也无!”
石玉朝冷冷道:“食指杀不了你,只不过是你的运气好罢了!”
高冠沉默不语。
石玉朝目光一闪,又道:“你杀了我门下的弟子,休想活着离开这儿!”
语声一落,撤出长剑,铜铃般的双目之中,已有怒火闪动。
冷若秋霜般的长剑抵着高冠的胸口。
高冠挺胸道:“你若今日非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但你若认为这地上躺的这个人,真的是你门下的弟子,只怕会遭人笑话,而我死也死得冤枉……”
石玉朝截口道:“你胡说什么?难道我门中的弟子,我都不认得?”
高冠目光转向湖面。
湖中一勾弯月。
好似一柄弯刀。
湖面雾气渐浓,笼罩湖上。
船浮在湖面,人立在船中,人船皆被云雾环绕,恍若置身云层之中。
高冠望了半晌,幽幽叹道:“这世间很多事情,本就像这水中的月,镜中的花,云中的雾,教人看不真切,人的双眼,又岂能把这世间的所有的事情都看个清楚明白!”
石玉朝已是怒不可遏,沉声道:“你本就是杀人凶手,今日一剑杀了你,岂非是便宜了你!”
他提剑欲刺,赵灵冷哼一声,冷冷道:“且慢动手,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语声虽轻,却字字有力,如一支支利箭,直刺入石玉朝的心里。
语声起落间,忽又听叮的一声脆响,石玉朝只觉得握住长剑的手腕被一股劲力拨开。
此刻抵住高冠心口的长剑,又自一垂。
石玉朝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你……”
他的面上已有怒容,双目几欲喷火。
赵灵面目之间,仍是冷冷冰冰,好像一块铁板。
石玉朝挥剑刺来。
这一剑,又快,又准,又狠!
疾逾闪电。
毒如蛇蝎。
徐青忽然跳出,大喝一声:“石门主且慢!”
喝声如雷霆。
石玉朝微微一愣,放下长剑,道:“二位乃是江湖名士,白马堂与青龙会,在江湖中声名显赫,二位公子怎会为了保全一个杀人凶手而不顾身份,失了江湖道义……”
徐青笑眯眯道:“石门主谬赞,青龙会的名声,全仰仗江湖上的朋友给几分面子,在下的好朋友向南飞丧命于此,在下也甚感悲痛,只是近日来江湖中血案不断,矛头皆指向他,着实蹊跷……”
他微微一顿,沉思片刻,忽又瞅了一眼身边的高冠,接着道:“他此刻已被你制住,何不听听他怎么说,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再杀他也不迟!”
赵灵微微点头,嘴里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不错!”
他走了两步,走到高冠跟前,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高冠苦笑一声,道:“我已无话可说!”
他平淡的说出这几个字,面上已经完全没有人生中的那种悲喜,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事足以令他动心了。
一个人明知自己非死不可,又何必去多费唇舌呢?
他在江湖中跋涉的岁月,也不过短短三个月。
在这之前,他听说过很多江湖中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里的每一情节,都令他无比向往。
他要做一个英雄。
他带着这种想法开始了他的旅程。
初出江湖时,他兴奋,而富有激情。
他喜欢一切刺激。
任何事情,都可以勾起他浓厚的兴趣。
可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江湖,远非他想象中那般简单。
其中的凶险,行路的艰难,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已心灰意冷。
他的心已比湖里的月影更冷。
一个人看淡生死的时候,还有什么能让他振奋。
他即便还活着,也不过是一副躯壳罢了。
在这个繁华似景的春夜里。
他的心,忽然有一丝疼痛。
只因他想起父亲双鬓的白发,想起了情人的泪眼。
人世间何苦要有这么多可爱可敬的人!
“你真的想死!”
赵灵这种说话的语气与神态,只怕要等到他死的时候才会改变。
高冠瞧了石玉朝一眼,笑道:“只怕在他的眼里,我早已是一个死人了!”
“你死了倒是轻快,那些为了你而活在世上的人呢?你难道就没有为他们考虑过吗?神龙公子身边的那个侍女,此刻正在为你而受苦……”
他虽好久没有开口了,但他的血已经热了,他的咽喉仿佛被热血堵住,过了很久,才嘎声问道:“你是说婷婷……”
赵灵点头。
“她在哪里?”
他的目光之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明亮的光。
就像是穿透黑暗的一束阳光。
“唉,她已被抓到神机宫去了!”
徐青轻叹道:“一入神机,绝无生机!”
高冠一听此话,心头大急,转身欲走,刚走了两步,又被一柄利剑拦住。
“今日若不将此事说清楚,必叫你横尸当场!”
高冠一愣,双目盯着石玉朝的掌中的长剑,道:“这口剑,可是出自是你崆峒派!”
石玉朝虽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但还是答道:“不错,我崆峒派的剑,长三尺七寸,重九斤八两,刃上镌刻劲松飞鹤,世间绝无仅有!”
高冠点点头,转身走到食指身边,拔起那柄插入船身中的剑。
石玉朝面色一变,掌中长剑一紧,肃容道:“你想做什么?”
高冠将剑身一横,双手捧在胸前,递到石玉朝的跟前,道:“你且看看这口剑,是否出自你崆峒派!”
石玉朝接过那口剑,将两口剑皆提在掌中,略微掂量一下, 食指的那柄剑似乎轻了些,再将剑身翻转一看,刃上赫然镂刻着一个漆黑的骷髅。
徐青、赵灵二人面色突的大变,失声道:“死神!”
石玉朝捧着剑的双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死神!
死神,是什么?
它与这口剑又有何关系?
赵灵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只因一个月前,他经历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那个时候还是初春。
春天总是会发生一些美好的事情。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日子。
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骑着一匹漂亮的白马,要去见一个漂亮的姑娘。
那姑娘是他的未婚妻——阿玉。
这个天真美丽的女子就住在巴山脚下。
他带着厚重的聘礼,要将她接回白马堂,做白马堂的少夫人。
大巴山上,飞鸟隐匿。
春天虽然还被留在江南,也不知还要过多久才会到这里,可是天地间多少已经有了一点春意。
春日迟迟,但终究还是会来的。
春夜、春雨、巴山。
春夜的夜雨总是令人愁,尤其是在巴山。
落寞的山岭,倾斜的石径,泼墨般的苔痕,多少前辈名侠的凄惨往事都已被埋葬在苔痕下,多少春花尚未发,就已化作春泥。
春泥上有一行脚印,昨夜雨停后才留下的脚印。
这夜又有雨。
在苍茫的烟云夜雨间,在石径的尽头处,有一座道观,香火久绝,人迹亦绝,昔年的冲天剑气,如今也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再见。
自从昔年以剑法名动天下的巴山剑客顾一飞飘然隐去、不知仙足之后,他的子弟们也已四散。
这个曾经被醉心于剑的年轻人们奉为圣地的道观,也已渐渐荒凉没落,所剩下的,唯有一些神话般的传说,和苔上的一道剑痕空留凭吊而已。
可是近两年来,每当风清月白的夜晚,附近的樵户猎人们,往往可以看到道观里仿佛又缥缥缈缈的亮起一盏弧灯。
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又回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
赵灵打点好一切,又听人说起巴山上的这桩奇怪的事情,决定上山一探究竟。
他跨上他那匹神骏的白马。
打马而行。
良宵夜雨,孤灯又亮起。
巴山道观,孤灯独燃。
一个人独坐在灯下,这个人既不是顾一飞门下的子弟,也不是道人。
他是一个和尚!
在这个寂寞无人的荒山道观里独居已两年的,居然是个和尚。
一个经常都可以几天不吃饭、几个月不洗澡的邋遢和尚。
这个和尚有时甚至可以经年不说话。
就在这个晚上,这个道观里居然又有两个人来了。
来的两个人的身材都相当的高,穿着同样的两件黑色斗篷,戴着同样的两顶黑色毡帽,帽沿极宽,戴得很低,掩住了面目。
两人从倾斜的石径上走到这里来,践踏着不知有多少落花化成的春泥。
当时赵灵登山时,仓促之中没看清这两人的面貌。
只知这个二人的身法,绝对算得上江湖中一流的高手。
他藏身在道观中,方才看清二人的容貌。
灯光虽不亮,却还是把这两个人照亮了,也照亮了他们在帽沿陰影下的嘴与额。
两个人的下额都很尖,线条却很柔和,嘴的轮廓更丰满柔美。
是两个美丽的女子。
两人第二天早上便离开大巴山。
他们离开后,大巴山中的灯火便再也没有点燃过。
赵灵接回了阿玉。
而山中的那一盏灯也永远的熄灭了。
后来,江湖中兴起了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
江湖人,只知道他们叫“死神”,据说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也许,死神本就有没有人见过,偏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赵灵想到此处,已是冷汗涔涔。
这个冷如寒冰的少年,竟也会有他害怕的东西!
徐青沉默片刻,盯着石玉朝,道:“石门主,这人不知何时混入了崆峒,还成了你门下的弟子食指!”
他说完,缓缓走向食指,弯下腰,伸手去揭他的面皮。
面皮缓缓揭开,众人面色俱是大变。
那面皮下竟是一张秀美的女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