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父亲的记忆|雨天

我小时候,父亲在村子里办过工厂,后来厂子倒闭了,欠下好多钱。从那以后我住过很多地方:起先的瓦房(后来卖掉了),别人家的老屋,三件偏房,一个伯伯家……但是父亲依然架起肩膀,托起整个的家。


图片源自网络

雨天(原创)

作者:写不好的走之儿

父亲坐在那张黑皮沙发上,使劲的吸着烟。一口,两口,三口……烟头的亮光一闪一闪的,烟灰成段成段的往地上掉。

“毛纺厂……最终……还是撑不下去了。”父亲一顿一顿的把话说完,又吸了口烟。

“哦。”母亲的口气硬邦邦的。

窗外的雨稀稀拉拉的下着,像一个丢了孩子的妇人在哭诉。乌云越积越厚,把天空遮的更加灰暗了。那年我十三岁。

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办起工厂的人,也是第一个欠下一屁股债的人。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眼睛也小小的。唯一有特点的就是那一头很明显的自然卷发。厂子垮掉的半个月里,父亲老了很多。

村子里,下雨天是不做活的。人们或是闲聊,或是打牌,或是睡觉。我最讨厌雨天,因为雨天给我家带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叫人厌烦的泥脚印。

“大哥,我不是信不过你,最近手头实在是紧,要不然我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登你的门槛,要是手头宽松些就先还点儿,一两百也行的。”又一个要债的说道。

父亲给来人递上一支手卷的旱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吸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吐出的烟像一团棉花,在自己面前打着转转,随即又慢慢的铺展开,把他的脸遮住了。母亲在一旁打着毛衣,两根毛衣针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的声音。

“要不等手头宽松了我再过来。”来人站起身走了,在屋子里踩下一个个泥脚印。父亲跟在身后,送了出去。

在这个多雨的夏季,我见过好多不同的要债的人。有的冷冰冰,有的很直接,有的也很和气。父亲不善应对,他唯一的方式就是点一支烟,默默地吸起来,用沉默来抵御对方的语言。

有一个人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是父亲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家里男孩多,养不起,二十岁就倒插门到邻村的一家做了上门女婿。

那也是一个雨天,雨似乎发了疯,像黄豆一样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他推开院门,打一把黒伞,朝屋里走来。他在院子里并没有呼喊父亲,默默地走到屋门口,在门槛上刮了刮脚上的泥,进到里屋来。

“啊,许久没来你家了,今天下雨不出工,过来坐坐。”他穿一身的黑,胳膊上用针别了一圈亮眼的黑色的绸布。

“你还好么,婶娘过世那天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父亲的眼里挂着一缕忧伤。

“我还好,只是老爹身上有点不自在。”他的声音哑哑的。眼睛也有些红肿。他递给父亲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吸烟好么。我看还是不要吸了。”父亲挡下了他划火柴的手。

“不碍事的。”他点着了烟,吸了起来。

“你现在做什么工?”父亲问道。

“我在一家石料厂背石坯,晴天雨天都是能做的,工人们在雨天大都想要歇一歇,老板也不强求。”他接过母亲递给的水。

“活重么?”父亲喝了口水。

“重是重了些,但工钱还是合理的。”他看了看父亲。

“啊,随便问一问。”父亲又点了支烟。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雨一小就不再是风的对手了,风叫喊着,追着雨点到处乱跑。他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屋子里又变的沉默起来。

“喔,雨小了些,我要走了。”他起身去拿伞。

“留下吃饭吧。”父亲道。

“不了,我还要回岳父的家里。”他说着,脸色有些灰。

父亲把他送到院门口,嘴角动了动却又停了下来。终于他说道:“借的钱,等几天我先送一部分到你岳父那里。”

“不着急的,不着急的。”他把伞撑开。

雨点不识趣的乱打,风把伞吹得晃了晃。他弯下腰卷起了裤腿。我看到了他脚上的那双湿透的、满是泥浆的鞋子。

“你岳父……”父亲顿了顿,“还好吧。”

“不着急的,不着急的。”他裂开嘴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做人家的到插门女婿……”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他拖着黑色的身子慢慢的走远了,我仿佛看到了他来时的情景:打一把黒伞,在泥泞的路上一步步走着,泥浆沾满了他的鞋子。

“爸,要是有就先给他吧。”我突地说道。

父亲不做声,母亲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跑进屋子。

一个月后,父亲把住的房子卖掉了,还了一大部分的债。我们一家搬到了别人的老屋里寄住。屋子很破,虽然父亲略微的修过,可每到雨天就会漏雨。雨点渗过屋顶最外面的泥和里层的苇板滴落下来,落在屋子的地上,雨滴被染成了淡黄色,散发着令人讨厌的腐朽的气息。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屋子里了。我推开门,径直的朝外面走去。

“你要出去么?”父亲问道。

我不愿去应他,继续往外走。

“带把伞,会淋病的。”父亲接着说。

“在屋里不也是挨淋么。”我的话冷冰冰的。

“不要理他,随他去。”母亲几乎是喊出来的,“每日都这般样子,父母可是要你抱怨的。”父亲的嘴角颤动着,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我要去离家十多公里的镇子读书了,那里有一所公立的初中。我那时喜欢孤独,不爱结伴,总是一个人骑车早上离开,一个人晚上再回来。

我的成绩是很好的,老师们经常会夸我聪明,可我的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来回的路上我的大脑是空闲的,我会用这段时间去思考课堂上的问题,这段时间是我最愉快的时光了。

可上学的路上也有不好的时候,那就是雨天。我有一件雨衣,骑车的时候穿着它不但不会把雨挡在外面,还会将落在雨衣上、聚集流下来的雨水全部浇在我的裤腿上。所以每次下雨,我的鞋子和膝盖以下的裤子都是湿透的,有时候我干脆把鞋脱掉。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回家,雨已经停了,可我的鞋子却还在滴水,腿上掉了一块皮,那是我的脑子在路上走神造成的。

“你去找找你父亲,叫他回来吃饭。”母亲在做晚饭。

“他去做什么了?”我问道。

“不知道,早上刚下雨就走了。”母亲加了把柴,使劲吹了口气,灶膛里冒出浓浓的湿烟。

“又出去躲债了吧。”我满口的轻蔑。

“啪。”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父亲是容许你轻视的么。”母亲喘着粗气,眼睛被灶膛的烟熏得红红的。

“我就是看不起他。”我捂着脸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我在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走着,夜色渐渐地加深了。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发出呱呱的叫声,从我头上飞过,他们是急着回巢穴吧。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向这边移动着,走到跟前我才看出是父亲。他弯着背,穿了一件厚厚的以前毛纺厂的工服,衣服上很脏,尽是一块块灰色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父亲问我。

我没有答他,只是用狠狠的眼光瞅着他。

“你不做工么?”我问道。

父亲一怔,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愣愣的站了好一会儿嘴角才动了动。

“啊……要做的。”父亲转过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

过了十几天,母亲回了趟姥姥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跟父亲坐在屋里面。

“我想在咱家留的那块地基上盖几间偏房,先搬过去住着。这屋子虽说人家不用,但住在这还是会添麻烦的。再说,住在这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母亲说道。

父亲点了点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只是……”父亲不说话了。

母亲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紧紧地抓着。这是孩子的姥姥还有他大姨小姨凑的钱,他们看我们寄住也不忍心。

父亲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儿才说道:“苦了他姥姥了。”他的手伸进衣兜里慢慢的摸索着,掏出一沓钱。

“钱不多,但也能出一份力。”父亲说道。

“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母亲着急地问。

“我去一家石料厂背石坯了,他们雨天缺人手。工钱一直在工头那里放着,今天刚给到我手里。”父亲慢慢的说着。

母亲的眼睛有点红,“你这样的身体为什么要去背石坯呢,你哪有那样的力气。”

我的脸火辣辣的,我竟那样的误会了父亲。我隐约的看到了父亲在石料厂,弯着腰,背着重重的石坯一下一下的挪着步子,他的厚厚的、毛纺厂的工服上落下一块有一块的灰色痕迹。

那天以后,我不分昼夜的拼命读书。时间就像水一样淌过我的生命,也淌过父亲的生命。

我从初中升入高中,又从高中考入了大学。时间让我的肩膀变得宽厚,却把父亲的脊背压的更弯了。

父亲老了。

报到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父亲跟在我身后,我叫他回去,他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跟着。

“回吧,雨要下大了。”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往前继续走着,一回头,发现父亲还站在那里。他佝偻着背,直直的看着我,微卷的、灰白的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滴。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我赶紧回过头,拉着箱子大步的离开。

上学的城市离家很远,下雨的时候也很少,可我却总是盼着下雨天了。每当下雨天,我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父亲,想起他那佝偻的背影和那件厚厚的、满是灰色痕迹的工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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