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两周左右,我得到了第一份兼职——以助教的身份管理参加SAT培训课的中国高中生。给我这份工作的S老师说,我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管理学生微信群,分发资料,调试设备,记录学生学习情况,课前打考勤之类的。听上去是个轻松愉快的工作,跟我之前那份在英语培训机构当幼儿助教的兼职相比,管理高中生当然是小菜一碟。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工作协议,开始计划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买吉他的事。
“学生可能不好管理,有些脾气不好,有必要时跟家长联系。”
“他们可能会把你看成眼中钉,你不用管他们,做好自己的就行了。”
“以后就辛苦你了,加油干!”
看到S老师发来的微信,我心想,他们毕竟都是高中生,已经算半个成年人了,基本的自控力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课堂纪律肯定不用太担心。而且,他们脾气不好我脾气好,至少冲突是不会发生的,一切肯定会顺利进行。
到了工作的前一天,S老师通知我说第一天不用上课,只需要进行一个SAT的模拟测试,测试题在A老师那里,我和A老师到时候一起监考就行了。所以,工作大致是这样分配的:我设置电脑网上会议室,把摄像头对准学生们,让S老师可以在电脑另一头看到考试状况;A老师给学生发送电子版试题,学生用电脑接收,然后开始考试,我们两人一起监考。
考试当天,我见到了A老师,是个被我的前室友形容成“书呆子”的女性,戴着厚厚的无框眼镜,几根刘海搭在额头前,面容略憔悴,不过说起话来很爱笑。她在美国跟我读一个学校的同一门专业,但比我早来一年,所以是我的前辈,比我大五岁。我设置好“监控”摄像头后,学生也陆陆续续进了教室。很快,教室被一群闹哄哄的男生挤满,我发觉他们比我想象得要高得多、壮实得多,可是表现得却跟初中生一样。每个人几乎都用着iphone,带着蓝牙耳机,嚼着口香糖,扯着大嗓门说着沈阳话。
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皮肤黝黑,方头方脑,耳朵上挂了一对红色耳机。他来得最早,一进门就大声地跟我们打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到教室后面的沙发上,那姿势像是进了卡拉OK包房。
“咋还有电脑开着监控啊?我告诉你我们凯哥可是会黑电脑哦,你可小心点。”
不知道这话是对着谁说的,因为他不知道电脑的主人是谁。A老师主要负责应接来上课的学生,所以大概是对A老师的挑战吧,我姑且这样认为。
所有学生都齐了的时候,A老师告诉他们今天要考试,然后忽然整个教室就炸开了锅。似乎没人通知他们今天有考试,男生的嗓门都很大,在这十二个学生中,八个都是男生,课堂瞬间失控。
A老师开始跟他们解释,我则低头看手机,S老师告诉我过一会儿要开启“录像”功能,因为她要睡觉了(她在中国,有时差),到时她会看录像。我调试着电脑的角度,发现摄像头无法装下整个教室,不过坐在前排的两个男生看起来比较文静,所以我把他们排除到了镜头之外,这样就勉强可以看到所有学生了。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发觉自己的预测跟现实情况有偏差。大概是高中毕业后过了太久,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坐在教室里的是怎样一群生物。说不定我那时候也让老师头疼过,因为我在课堂上总是十分积极的,但回答问题时基本都是开黄腔,经常引得全班哄堂大笑,现在轮到我来管理这种乱糟糟的班级,我下意识地把责任都推给了A老师,把自己定义成了一名“技术人员”。
A老师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解释情况和发送试题给学生,考试终于开始了。这时S老师又给我发微信,让我录一段他们考试的微视频。学生们基本都已经注意到了开着摄像头的电脑,有些直接问“开着摄像头干啥啊?”,紧接着就有人回答“监控我们呗。”
电脑在教室的前方默默承受着学生们敌视的目光,我则站在教室后方开始录学生考试的微视频。
不过,这个教室的格局类似于会议室,桌椅并不是向前的,椅子是围着两张会议桌放的,因此,敌视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手机——和我的身上。
“你录啥像啊?给谁看啊?”
这时我只能假装自己是外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就像S老师说的,自己做自己的就好了。
我录下了学生讨论答案和你一言我一语的视频,然后发给S老师。没想到她对这真实的考场视频并不满意。
“有没有表现好点的,要拍他们认真做题的。”
好吧,原来是要给家长看。我还以为S老师会在下课后教训表现不好的学生,但看来我想多了,谁敢教训这些孩子呢?他们的父母把他们送到美国来,参加我们的SAT培训课程,不就是想看到他们乖乖学习然后考上好大学吗?
所以我录了一个更短的视频,很幸运,我抓拍到了他们“表现好”的瞬间。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对方的答卷的时候,A老师的怒气值已经到达了阀值。
在重复了好几遍“安静”后,教室的情况稍微好了一点,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S老师交代过我在上课之前要收手机。由于这个考场从一开始就混乱之际,毫无纪律可言,所以我看到他们一边考试一边玩手机竟不觉得违和。(这也有可能是他们一开始要用电脑接收试题)我在A老师的耳边说了这件事,然后A老师站到教室前:
“大家先停一下,刚才进来忘了跟你们说,上课是不能用手机的。”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教室被一波波的抱怨声淹没,我在一旁温和地补充道:
“因为这是模拟考试,真正的SAT考试是不能使用手机的,所以请各位把手机放到前面来,耳机也请放到包里。”
于是学生都乖乖把手机交出来,有些主动来放在教室前面的桌子上,有些则还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一边说着“thank you”一边收走了他们的手机。几乎所有学生都上交了他们的手机后,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对刚才的命令置若罔闻。A老师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学生,事实上她今天只是临时来帮我监考的老师,以后应该就不会跟这些学生有接触了。我想我得负起建立教室规则的责任了,如果第一次有例外,以后也一定会有。
“嗯……请把手机放在前面的桌子上。耳机可以放进包里。”
如果是真实的高中课堂,老师应该会直接说“把手机给我”,不过这里并不是国内的课堂,不在体制内,我也不是真正的高中老师,所以这句话听起来软绵绵的,一点没有命令的意思。确实,我没有命令人的经验,而且我也觉得正常人不需要别人命令,我只要语气温和地说出客观规则就可以了。
“等一下,我发完这个信息。”
“你可以做完了试卷再发。”
“那样我就会忘记了。”
于是我默默等待他发完信息,等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拿走他的手机。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学生情况记录表,我正准备写“该生在考试中收发短信”,从他的位置传来冷冷的声音。
“把手机还给我,我没让你拿我的手机。”
我看着文件夹里的内容,没有抬头。脑中回想起S老师说过的话,“有些学生脾气不好”。我以为“脾气不好”指的是性急或者暴躁,看来我要修正一下自己的认识。
“把手机还给我。那是我的个人财产,你没有权利拿走。”
我拿着笔开始记录,还是没有抬头看他。
之前见过的Y总(中国留美学生的项目负责人)跟我聊天时说过这样一句话:“知道我为什么问你有没有当过学生干部吗?因为你说话时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正如他所说的,我没当过学生干部,跟人说话时嘴上虽然侃侃而谈,但基本不会直视别人的眼睛。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注意到过自己的这个弱点,并且还一直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个跟任何人都交流无障碍的“合格社会人”。
我不敢跟人对视,但这并不证明我胆小。
“把手机还给我。”
这句话重复了三次,我不知道对方的表情如何,但在他站起来打我之前,我会一直无视他。
这时一直沉默的A老师开口了:
“这是考场规定,如果你不遵守规定,可以不来。”
“我要是知道今天是考试,不是正式上课也不会来啊。”
“那你既然来了,就要遵守规定。”
“那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今天是考试呢?”
“因为是模拟考试,目的就是摸底测验,看看你们的真实水平。”
“其他培训机构也不是这样的啊?”
“如果你不想来上课,下次提前跟你家长说。其他同学还要考试,下课再说这个问题。”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我以为A老师是个只会说着“安静安静”然后怒目圆睁地盯着学生的人,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勇气,虽然她说话时并不那么流畅,但她的气场好像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方。
那个学生嘴上嘀咕了一句,像个败下阵来一边逃跑一边回头谩骂的士兵,最终还是妥协了。
课间休息时,我出去了一趟,回来竟看到A老师正坐在那个学生的对面笑盈盈地跟他交谈。内容是刚才的话题,为什么他不想来上课,为什么他认为这个考试不合理,等等。那个“脾气不好”的男生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冲突,坦诚地一一回答她,两人就像在课间闲谈的师生一样。
A老师的笑容很厉害,她笑的时候完全放下了老师的架子,让学生可以毫无戒备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她不是什么“书呆子”,至少在我看来,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老师。虽然她控制课堂的能力看起来并不好,教训学生时的逻辑也很老套,但她却能让一个看起来攻不可破的人放下戒备,向她敞开心扉。
我考虑着要不要跟这个学生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我跟他对峙不是针对他本人,因为在他要求我还给他手机时,我已经在心里回答他:我同意你的观点,手机是个人财产,不过我的上司是S老师,我要执行她的命令,而不是听你的要求,所以我不会给你手机。
但是我不可能对学生说出这种话,因为在他眼里,我应该是老师,而不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也许我应该像A老是那样去跟学生“和好”,不过想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得罪学生的事,也一句话都没说,确实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我想,这一点应该很容易被他们看出来——他们看得出来,我对他们的性格怎样、态度怎样、心情怎样都毫不关心,我只关心自己应该做的分内工作,应该执行的任务。
以前在书上读过的话突然浮现在脑中:
“Students won't care about your class unless you care about them.”
我应该主动跟学生接触。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因为我很快就发现两个在玩POKEMON GO的男生,他们看起来是要对战,我随意地搭话道:“这游戏还能这么玩儿啊?”接着就开启了跟POKEMON GO有关的话题,他们发现我跟他们同属一个队伍(蓝队),并且这个教室所在的位置接近一个道馆,我们可以合力干掉占领道馆的红队。
虽然平时不怎么玩游戏,但我对一般范畴内的ACG话题还是有所了解(而且当时我还穿着印有“I AM OTAKU”图案的外套,不知他们注意到没有),所以好像很自然地交谈了起来。
后来考试再次开始的时候,教室还是一样乱糟糟的,但气氛却不如之前那样紧绷,我说的“气氛”,当然是指我对学生的戒心,或许也包括他们对我的戒心?这个大概是没有的,因为我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角色,对他们丝毫构不成威胁。
关于监考的记录,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