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梦云正在描眉的手征了一下,顺势在眉角处抖了抖,黛黑色落在了眉外。每天上班前,她都要描上眉,因为她的眉天生的很淡很淡,远看就象刚出生的小老鼠,没有毛,只有粉粉的肉,只有近看,才看得到黄黄的小细毛。
所以,她很少化妆,但是,每次出门,必定描出两条规整的柳叶眉出来。因为每天练习,她描眉的速度是又快又好,就好像有眉笔在模型边刷过。
可今天,她始终画不好另一条了,她擦掉,重新描过,她突然看到整个手越来越抖,她想保持镇定,想坚持把这条眉修整好去上班。几番尝试,右手最终如打败了的战士坠落下来。
她呆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中的自已,眼泪先是聚满了整双眼,然后,还是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他一跃而去,把所有的难题抛给了她,她似乎输掉了整个角逐,整盘棋局。
早晨,他从镇后山崖上坠下,砸中了山脚下正好停着的一部SUV,SUV顶部被砸了个大坑,他被车弹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迸溅,血肉模糊。更要命的是,他身上唯一的遗物就是口袋里这张离婚协议书了。
离婚协议书被鲜血染红,变干。上面有她梦云的签字。
此时此刻,她的思想里竟搜不出一丝同情和悲伤,只是更加惧了刻骨的恨。欲害我,何必如此,今生今世,我是再也洗不清了。
梦云没能去单位,被请进了派出所。笔录、调查、询问。一项没落下。
当她踏出派出所大门,仰望天空,片片白云在湛蓝的天空悠游,她想说,你在天堂总开心吗,为什么这么选择这条不归路,你把所有问题留给我,你是不是特别爽?我虽然照顾家庭不周,但是,我是真心爱你的,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是儿子,一半是你,十几年的恩情,你最终把我变成人人喊打的老鼠?
泪水又慢慢流下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婆逼丈夫离婚,丈夫被逼跳楼,就像在镇上扔下一个炸蛋,各种版本迅速发酵,随风传遍小镇每个角落。小镇不大,所有人都认识她,她是这个镇的副镇长。
当她走过镇上熟悉的中心大街,已能用余光感受到各种种样的眼神,像无数红外线直接射向她,她遁地无门,硬着头皮回家。她在沙发上想睡会儿,可闭上眼,全是争吵,尖叫声,稀里哗啦摔碗碟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断膨胀升级,像棉花一般填充了她的大脑。想忘的往事却如电影面前不间断地重播起来。
昨天白天,他拿着离婚协议书到她的办公室,她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他坐在一个角落阴郁地喝茶等待,直到下班前,梦云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了,他递上了离婚协议书。
“不签,”梦云说,“你要找那个女人过没关系,我也要我的家完整,小孩很小,你知道吗?我们从负债累累一无所有,到买房还债,到现在一点点积累,容易吗,生活越来越好了,你却越来越变得不节制,喝酒,带女人,你爱折腾你自已折腾去。”
“我怎么不节制啦,我喝酒带女人关你屁事,你不就是要你当这个副镇长的面子吧,我房子孩子全不要,净身出户,你怎么没面子,你离婚后,找个大官再靠靠,要我这没工作游手好闲,做生意总亏本的无赖,守这个破家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越吵越响。梦云看到远处的办公室已聚集了好事的人,似有若无地再看热闹,有的事装做认真做事的样子,有的甚至还带着看笑话的窃喜。爱面子的梦云不想再把事件发酵弄得下不了台,转身离开办公室,丢下面红耳赤的丈夫。
好事的人群又迅速各归各位。
梦云与丈夫严刚是高中同学,毕业那年,当别人加班加点拼搏的时候,家庭经济不宽裕的他们选择打工,减轻家庭负担。在同一所建材城里,严刚负责送货,而梦云当个出纳,她通过自学,拿到大学文凭,并顺利考上公务员。严刚没那么幸运,等积累了一些钱的时候,他开了一家五金店,但由于不懂技术和经营,生意惨淡迅速关门。
欠下一屁股债。然而不同的际遇并不能抵挡爱情花开。他们结婚生子。两人齐心协力,还了债,重新开了一家床上用品店,生意慢慢好转。一晃十年过去,儿子十岁了。他们买了房,梦云做人圆融,深得领导信任,仕途顺利,在小镇上当了副镇长。
一切变得顺利起来,轻松起来,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但是这两三个月,梦云发现严刚变得奇怪,晚上不回家,要么是深更半夜喝得烂泥一般。
她隐约听到风声,大概是严刚在外面有了女人。
她置若罔闻。
这种没影的事情还是不用妄加猜测的好,很多女人因为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而把夫妻关系彻底搞砸,觉得夫妻最重要的是信任,是放手。
梦云觉得这些想法都有点感动到了自已。
这种信任一定会让夫妻关系更加融恰和谐。
然而,事件出乎她的料想。
她看到办公室几个闲一点的大婶们窃窍私语,她一到那间办公室,她们立刻使眼色停止的飞沫传播。机灵点的突然之间扯上一个话题,来打破僵局,最后以一阵哈哈大笑终止尴尬。
梦云觉得纳闷。什么情况?管它什么情况,还有一大堆事务没处理完成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梦云处理完这个星期最后一项工作时已是夜晚。老旧的政府大院是偏远山区的一幢四合院,四周越盖越高的村民楼房淹没了它,但是大院屋顶青黑色的瓦片,还有屋顶上的一丛丛恣意生长的野草,在月光的映射下,在这个无人寂寞的周末显得特别荒凉。
镇政府工作的人员大部分都已回县城老家了,而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回家,显得也不那么急切。
她透了口气,伸了伸懒腰。
说实话,她很享受这份工作带来的充实感和价值感。开会,下乡去农村走村窜户,她从农民中来,又到农民中去,她在基层磨炼摔打,把她的性格磨得更加沉稳和温和。
所以她觉得自已是个幸福的女人,工作顺利,爱人支持,家庭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严刚上班比较自由,因为有店员打理,所以他可以边照顾生意,边照顾家庭儿子。这样,梦云可以有大量的时间抽出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对她来说,工作顺意,家庭是真正的幸福。
想到家,突然觉得饿了。
对噢,今天是周末,孩子去附近的外婆家了,严刚在家,按理说,平时都是做好晚饭等我回家的,可是,这么迟了,也没一个电话。
当她疑惑不解地回家的时候,感觉不对劲了。
客厅没人,厨房里,梦云看到严刚和一个女人在烧菜,那女人像是很会撒娇的样子,顺势给严刚夹了菜送到他的口中,眼睛朴闪朴闪地递给严刚一些话,好象在问,烫不烫,好吃吗?
梦云在他们看得实在受不了了,问:“严刚,你什么意思?”
两人像受惊的兔子般回头。
“你怎么回来了?”
梦云尽力说服自已,不要往不好的地方想,要控制情绪,可是,她还是有点被触动了。
“严刚,你究竟什么意思?”梦云感觉这几个字是从大脑中拼命挤出来的,她的大脑中已被大团大团的白馥的棉花占据的水泄不通。
她流出泪来。
“什么意思,你不都看到了吗,我们已走不到一块了!”严刚倒是占了理似的。
“你整天忙,什么时候顾到家,顾到我们?”
严刚反咬一口。
梦云现在很想发作,可是又一个理论的声音说,先冷静下吧。
梦云含泪跑出家门。
儿子在父母家,她不忍打拢父母,真的无地可去。走着走着,镇外的溪滩上安静的很,月亮发出惨白的光,一丛丛的芦苇,零星撒着,黑黝黝的东一块西一片,由于长年的冲刷浸泡,滩上的裸露的鹅卵石在月光的照浸下,也反出光亮,溪水安安静静地从身边流过,不紧不慢。
她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顺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终于清醒些。
她反思一下过程,觉得很奇怪。前段时间两夫妻还是相敬如宾,吃完晚饭一起消食散步,这几些怎么变化这么大呢?
从高中恋爱,到如今儿子十岁,两人除了几年前经济紧张时曾发生过口角,之后,随着难关一一度过,日子正一天天好起来了。一个男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虽说已是春末,但梦云突然觉得一阵阵凉意。她抱了抱自已的手臂,忽觉每天热热闹闹的背后,一个人时却是难以抵挡的寒凉。
直到半夜,她开门回家。
迎接她的,不再是家的温暖。
严刚坐在沙发上,顺手把喝茶的杯子砸过来。梦云措不及防,砸在腿上,落在地上,迸开,碎了。
她原想用原谅与委曲求全的方法去换来家庭的安宁,可是对方却毫无收手的意思。越发的变本加厉。随后她听到厨房碗蝶一阵叮当摔碎的声音。
她紧闭双眼,感到那些瓷片又一次割入心脏。
心问无数个为什么?在搜肠刮肚无果后终于含泪入睡。
半夜醒来,她拉了拉已经被泪水浸湿后结块的头发,看到严刚还在沙发上抽烟。煞白的灯影下,他显得更瘦削,皮肤暗黄,眼窝深陷。
她是心痛的。她想给他一杯水,一个拥抱,一点温柔与温暖。
但是面前这个人,却是如此陌生与冰冷。像隔着一层玻璃,近在咫尺,却隔千迢万水。
她回忆起无数个温馨的时光。
一起骑车行驶在乡间大道上,两旁的水彬高耸入云。耳边呼啸而过的甜滋滋的春风,是的,世界因爱而简单,因爱而美好,因爱而无所谓惧,因爱可以涉滩入湾。
当阵痛袭来,当婴儿的啼哭代替所有的伤痛,一起迎来可爱粉团的儿子,美好的世界因此打开。
当生意一再失败,还不起外债,甚至连电费也交不起,她们叭啦所有的零钱盒凑成五十七块钱的时候,看到大大小小白花花的一堆,她们高兴地捧着,笑出泪花来,老天终无绝人之路,只要一直挺着,一直向上,最终总会迎来云开雾散的一天。
夫妻倒底是什么?可以共患难,却守不住一点点富贵?还是终究逃不出温饱思淫欲的魔咒?
她无可奈何。
而他,还是掏出离婚协议书,要她签字。
她觉得她冷静地像一个局外人,像在工作时协调一桩邻里纠纷,在协调一桩离婚官司。她看到出轨男人的冲动与仓促,也看到女人的坚定与隐忍,她觉得男人只是一时被狐媚诱惑得迷失了方向而已,等过了这份劲儿,他会回头。
男人直冲云霄的火气找不着落地生根的地方,如同一直悬空飘浮的火球,周游乱撞,最终被一瓶白酒降服,昏睡过去。
白天,梦云把所有的精神全部寄托到工作当中,充实饱满有价值,而每到夜晚,受不了严刚的折磨,她死顶一个“不离婚”,想扛几天,等他消停些,再重修于好。可是这个杠子,却是个不离不罢休。她也不去问那个女人的底细,她只从自身来反省,她是有负于他的了。
除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是工作,对于家,她是亏欠的,她想把这种自责变成包容,去挽回一段感情。
她磨不过,最终签了字。
然而签了字的当夜,他就走了极端。
他是从他们一起经常爬的山崖上跳下的,下面是马路,马路外是农田。大片的绿色像绸缎整齐舒展至另一个山包底下,阡陌规整纵横,农人辛勤劳作,一派怡人景色。恋爱时他们常常手牵手爬至山顶,呐喊、拥抱、亲吻还有仰望星辰。
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终究在她的心脏上插上一刀。
她顶着来自镇上所有审判的眼光,还有正义的审判。训练有素,不动声色的刚强冷静背后,内心充满了无力的冤屈与疑问,梦云始终想不到他的为何走上这一步。并给我一生一世都难以xie下的“逼夫自杀”的罪名?为什么呢?
警察最终确定是自杀。
严刚前年母亲刚死,父亲、哥哥早死,一个姐姐远嫁它乡。
料理后事的,还是梦云。
当同床共枕的另一半零落的遗体变成一把灰,她紧紧把灰盒搂在怀里,撕破所有的矜持与坚韧,失声痛哭起来,她是终究失去他了。如今,即便想再抚摸那黄瘦的皮肤,再拉一拉那曾经一起走过艰难的手,都已是奢望了。
至此阴阳相隔,至此全部原谅。
当小镇的主角话题变成另一个活色生香的艳遇,梦云从主角退居,偶尔被人提起,却已激不起太大的浪花,她的生活慢慢归于平静。
好事者又为她的生活开始张罗,一年之后,她慢慢走出事件阴影,开始下段生活。
对于严刚的怀想,也被新人的温暖所代替,旧的生活被新的憧憬充盈。
她有时觉得续写新的生活,似乎又有负于前者,但还是抵不过夜枕寒凉,冷袭如霜。
女人即使再强大,内心还是需要一个暖心的人。
新的婚床,新的家,只需一件新的嫁衣。
梦云十几年身材未变,她想起衣柜角落那件旧的嫁衣。
当时和严刚定做的红色的礼服,兼容旗袍的式样,又有西服套装的简单。美丽与干练并存。
她轻轻抚摸它。
十几年前,她笑颜如花,年轻满怀向往。幸福洋溢。谁会想到今天又梅开二度。
她想起严刚,却控制不住。他的好,他的不再清淅的脸,微笑盈盈。
她感觉在礼服的插代里有纸质东西。
是一封信。她迫不急待展开。
亲爱的云,不知你会不会发现这封信。我等你打开它。
无论我用什么方式,我都已离开你。
因为家族有一种遗传病。肝癌。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都逃不过我的年纪。这是老天注定的宿命。我结婚前不曾告诉你,因为我太爱你,你陪我度过最美的时光。因为太爱你,我不能把你变成“寡妇”这种最可怜的人。所以我要离婚,让你更正常一点的名义重新生活。
医生已认定我不出两月,癌细胞发展很快,没有换肝的可能了。怕你心疼,怕你劳碌,所以我雇个女人刺激你,让你恨,逼你离婚。腹水越来越多,病痛折磨更历害,越来越黄瘦,我扛不过去了,还是早点结束吧。
与其花钱延续逃不过的命,不如给你和孩子,不如给你一个更清白的未来。我知道,当你打开它的时候,正是你最美的开始。我在天上祝福你,完美如初!
作者:围裙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