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以为她正在讲一个笑话,当他努力地想要把她一双运动鞋放进行李箱时。他把那个碍事的水杯放到另一个角落去,又用力地压了压这边的衣服,发现还是放不下这双鞋子。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箱子是不是标准的登机箱。他抽出底下的一条黑色胸罩,放到箱子的另外半边,又拿开一条T恤,才终于把这双鞋子给塞了进去。他关上行李箱。
“好了,你的行李也打包完成,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他看向她,但她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正盯着旁边桌子上的一个鱼缸,里面一条金鱼来回游动。她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玻璃,发出当当响的声音,金鱼迅速地从另一旁游了过来,她笑了笑,拿起旁边的鱼饲料,往鱼缸里撒了一点。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在收拾东西,没听太清楚。”他靠在一旁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问她。
“我是说,把它也带去怎么样,”她回过头看他,用手指了指鱼缸,“它也应该去外面走走。”
“嗯,你说的有道理,亲爱的,”他放下双手,俯身枕在膝盖上,“但你觉得鱼能飞在天上吗?我是说,它也许过不了安检。”
“但它肯定很想出去,我保证,如果让它出去一趟,它会变得快乐起来的。你看它游泳的样子,实在是很孤独。”
“我也想那样做,毕竟它也算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他说,“但鱼是不能离开水的,一旦没有水,它就会渴死,或者因为缺氧而窒息。”
“那我们可以带着鱼缸去啊,如果怕打碎的话,我们还可以换成塑料袋或者别的什么。你说呢?”
“我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管我们怎么做,一条鱼是过不了安检的,这是肯定的。我们到时也许会因为它而延误航班,然后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
他突然觉得有点热,于是从抽屉里拿出空调遥控器,把刚刚关掉的空调重新打开。
“这次旅行多我们来说挺重要的,我们也省下了一些钱,准备了这么久,不能被一条鱼给毁掉,对吗?”
鱼缸里,最后一粒鱼饲料在水中溶解,消失不见。金鱼摇动着尾巴,悬浮在水中,张开嘴巴,眼神专注,像是在等待最后一口晚餐,又像是在玩一个莫名其妙的游戏。
“难道在你眼里它仅仅只是一条鱼吗?你刚才不是还说它算我们家的一份子?男人就这么善变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在说些什么,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个诗人,没有人理解我,”她重新看向那个鱼缸,看那条金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我以为,你肯定会理解我的,我一直这样以为。”
“我知道,亲爱的,你是个诗人,你有你这么做的理由,但鱼不是啊,对吗?它只是一条普通的金鱼,是永远不可能飞在天上的。”
她没有说话,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听见房门上锁的声音。他又靠在沙发上,看向天花板,点燃一根香烟。
2
“我觉得自己快要到极限了。”他把一杯啤酒猛地喝下去,又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酒吧里灯光闪烁,人影摇曳,耳边是摇晃着的音乐。
他给他的杯子重新满上,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就是一次旅行吗,没事兄弟,以后机会多着呢。”
一个女人拿着一杯鸡尾酒,从吧台旁向场子中央走去,她的另一只手打着响指,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起来。
“这不是旅不旅行的问题,你知道,我那么爱她,但我现在真是连一点耐心也没有了。当然也不仅仅是对她,这包括整个生活,也包括我自己。”他靠在椅子上,脸上微微泛红,看着不远处在灯光下扭动的身体。
“我知道,”他说,“来,干一个。”
两年前,他们大学毕业。他立志要当一个著名的漫画家,而她要成为一位诗人,至少要能出版一本诗集。他们在学校里都小有名气,他们各自的作品受到一些指责,但更多的是来自老师与同学的赞赏。他们是那种沉浸艺术,并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他们相互吸引,能感觉到来自对方身体的光与热,他们觉得走到一起是命运之神的指引。
搬出学校后,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在这个东部的发达城市,凭着在校期间的一些积蓄,租了一套廉价的房子。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狭小的地方,有很大的玻璃窗,夏天风能吹进来,冬天阳光也充足。墙壁是蓝色的,墙漆有点脱落,后来他们一起,亲自把墙面粉刷了一遍,又挂上了一些他的抽象画。客厅里只有一张茶几,他觉得还少一件沙发,虽然地方不大,但沙发还是要的,他想。于是,他又添置了一件旧沙发,摆在靠墙的地方。
他还买了一条金鱼,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他认为这能给她带来更多灵感。金鱼连同鱼缸,被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经好朋友介绍,他为一家漫画工作室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他在沙发上用iPad画他漫画的最新连载,她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看一本诗集,又不时偷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他笑了笑,俯身去吻她,抱住她。他们在沙发上做爱。
他们觉得生活美妙,不可言喻。两年过去,他的漫画经过工作室的宣传,有了大批粉丝,并开始在市面上畅销。他得到一笔稿酬,他给她买礼物,在家里安装了一台空调,他甚至觉得不用过多久,他们就可以换一个更大的房子。她也在准备自己第一本诗集的出版事宜,她整理了这些年自己的诗歌原稿,她一遍遍修改,一次次筛选,最终挑选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两百零三首。她把这些稿件寄给一家知名出版社,她有信心,认为可以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3
一个月后,她收到那家出版社编辑的邮件回复。当她打开邮箱时,却发现自己有点激动,欣喜,又有点害怕。她在电脑面前犹豫了许久,最终她点开了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五个字,上面写着:陪我睡一觉。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她甚至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合上电脑,她瘫坐在客厅的地上,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金鱼,在水里游过来,游过去。
她做饭,切菜时不小心伤到手指,火从油锅里跳出来,做好的菜要么太咸,要么无味。他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他问她是不是太累了,或者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他又问及诗集出版的事。她沉默不语,放下碗筷,回到自己房间去。他看了她的电脑,也看到那封邮件。他感到愤怒,打电话去出版社,他们骂他是神经病。他安慰她,抚摸她,他说会给她找一家好的出版社,一定帮她出版诗集。
但他的愤怒并没有这么快消除,他上网发帖子,指责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品行低下,却意外地在网上发现,自己的漫画被改编成了网页游戏,并且游戏服务器已经运行了好几个月,这一切他这个原著作者竟然一点也不知情。他去找工作室询问情况,工作人员却拿出当年的合同,合同上面白纸黑字写道:签约作者所发表作品的一切版权,归工作室所有,作者只享有工作室所支付稿酬。当年他的好朋友找到他时,他开心极了,连合同也没看,就签了字。现在他明白,自己被好朋友出卖了。这两年里,自己创作的一切作品,都与自己无关了。现在合同到期,就算作品大卖,他也一分钱拿不到。
他大醉一场,什么话也不想说,也没有再去安慰她,至少,他想,先得自己安慰一下自己。他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说过话,各自起床,各自吃饭,看书,画画,然后各自睡着。终于有一天,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对她说,要带她去旅行。这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月,他们打算去威尼斯,准备了一周,然而就在出发的当晚,行程被一条金鱼给毁掉了。
“那机票呢?”他问,“好几千呢,机票怎么办?”
他抽一根烟,说道:“当然是退票了,还扣了几百块钱手续费。”
那个手拿鸡尾酒的女人把杯子放在一边,一个男人靠近她,他们的身体互相摩擦,男人的手从她的背部一直摸到屁股。他一直看着那边,看着那女人的屁股。
“真他妈恶心。”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几千块钱呢,现在不去旅行了,多少还一点?”
“急什么,等我先把这个月房租给交了。”
“你呀你,”他喝了一口酒,“非要画什么漫画,像我,还有我们班上那些人,出来找份稳定的工作,日子还好过一点。”
“像你这种放弃梦想的人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他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另一边,“你不画画还能做点别的,但我不画画就什么也做不了。”
“得了,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吵,走,出去看看我的新车,带你去兜兜风。”
他把车钥匙交给他,说:“拿着,给你试试手感。”
他看着眼前的这辆车,问他:“这就是你说的新车?”
“对啊,新电动摩托车。”
“那为什么这前面的挡泥板都掉了一块?”
“那我可能说得还不准确,是新二手电动摩托车。”
“你可真行。”
“一般般一般般。”
他们在城市的夜色中穿行,他把车子的速度提到最高,耳旁的风呼呼地吹过。他看着不远处的灯红酒绿和高楼上的万家灯火,他想起两年前,自己曾在学校体育场夜跑时,也看过同样的景色,当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过上更好生活。两年后他一无所有在街头狂飙,只有悲伤的风一阵阵吹过来。
他的电话响了,他帮他从口袋里拿出来。接通后打开扬声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兄弟,当年的合同真的是一个误会,你要相信我,我也没看清楚,现在工作室那边也很想让你回去,他们说合同可以改,那你看续签的事能不能再......”
还没等他说完,他一只手拿过手机。
“去你的吧,”他朝听筒喊道,“你个狗娘养的!”
4
早晨,他醒来。他睁开眼睛,有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过来。这是个周末,像往常一样的,平静而美好的周末。她在看他,她伏在床沿上,凑过去,看他的侧脸和耳朵,像看金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他回过头,看见她。
“你醒啦?”她说,“起来吃早餐吧。”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耳垂,然后是脸颊。
他说:“亲爱的,你真美。”
他轻轻地吻了她的唇,说:“我爱你,亲爱的,我这样爱你,仿佛我们从未爱过。”
她回应道:“我也爱你。”
“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我们,和我们的生活。”
“可是我把旅行给毁了。”
“不,不是的,”他摸摸她的头,“你没有,我理解你。”
“我们去旅行,现在就去。亲爱的,我们,还有我们的金鱼。”
“你抱着它,我抱着你,我们一直往前走,好吗?”
好吗?
好啊。
作者: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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