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赶凌晨4点的火车去冬城。
车站人多,大多靠着椅背张着嘴睡觉,大编织袋堆在脚边,被子和脸盆绑在一起。我也很疲惫,闭上眼又睡不着,背包咯得后背疼。身边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女孩,鸭舌帽外还罩着连帽衫的帽子,黑色的耳机线挂在胸前,似乎没带行李,肤色偏白。
我时不时扫她两眼,不敢和她搭话,时针刚刚指到3。
起身去卫生间的人打翻了泡面碗,对面的孩子大哭起来,妈妈轻哄了两句哭声反而愈烈,低低的咒骂声四起,人群骚动起来。
有烟吗?
我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掏出烟盒,她抽出一根,我给她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去哪儿?
冬城。
哦,冬城不错。
恩。
你到哪儿?
也去冬城吧。
我们各自吸烟,不再说话。
候车大厅闯进了一个年轻男人。
程渺渺!程渺渺!
他边喊边沿着每个过道寻找,疯了一样,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女孩起身朝垃圾桶走去,男人已跑来这边,路过我面前,四目相对,他一双眼睛已经赤红,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程渺渺!出来呀!
快给我出来!
程渺渺!求你了!你回来吧!
男人已带哭腔。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保安赶过来,三个人给男人架了出去。人都彻底醒了,往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着。
女孩回来了,头向后仰着搭在椅背上。
看来是出悲剧。我说。男人追不回这个程渺渺,再见或许要几年后。
也可能永不相见。
或许是程渺渺骗了他的钱。
或许是要程渺渺回去捐骨髓。
我笑了,这个有点意思。
程渺渺是他父母早年送出去的女儿,现在他妈妈病了,要这个女儿回去救命。
可程渺渺不愿意,为躲他们才跑了。
对,是这样。
我和她一句接一句胡乱编排着。
3点半,检票口排起了队,大编织袋扛在肩上,被子拎在手里,小孩子仍然困倦,耷拉着脑袋靠在大人腿边,数不清的泡面盒暴露在空气里。
女孩站起身,掏出车票,往对尾走去,有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
我捡起看了一眼,是她的身份证。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上前拍了她的肩膀。
你就是程渺渺。
女孩嘴角钩起,缓缓笑了,是啊。
二、
气氛有一点诡异,顾念一进门就感受到了。
张女士居然回来得很早,扫一眼餐厅,桌上摆满了酒菜,据顾念所知并非任何特殊的日子。
念念回来了?
哦,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吧,别这么叫我。
那有什么的,你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在妈妈眼里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顾念一侧嘴角勉强扯出笑意,尝了口桌上的菜,不出所料是保姆刘阿姨做的。
等会儿再吃,等会你爸。
和妈妈说说,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顾念感到意外,抬眼看了张女士一眼,难道张女士终于要把话挑明了,名存实亡的家庭终于让张女士忍无可忍?还是张女士要和什么人强强联合,顾念和顾先生的存在拖了她的后腿?
没什么忙的。
工作呢?还顺利吗?
顺利啊。
张女士深深看了顾念一眼,微微扬起了下巴,看来不打算再做无谓的尝试。
这样最好,顾念心想,又夹了口桌上的菜,顾念不爱吃辣,以前刘阿姨从来不会做辣的菜。
8点整顾先生就回来了,他是那种看上去就知道绝对会每天准时回家的男人。
他看到餐厅里正襟危坐的张女士和自顾自吃着饭的顾念,表情一如往常,只是说了句你回来了。
洗洗手过来吃饭吧,老顾,张女士说。
我在外头吃过了。
顾念冷不防笑出来。
顾先生还是坐在了桌子前,今天菜怎么这么丰盛,什么日子啊?啊?念念你发奖金了?诶呦,这么一大桌子菜,我们几个人怎么吃得完嘛,放到明天没人吃还是得倒掉,真是的,这不是浪费......
老顾,我有事要和你说。张女士打断了他的话。
房子里出现了三两分钟的沉默,顾念能听见自己咀嚼的声音。
顾念你别吃了,张女士又发话。
念念你吃你的,有什么话改天咱们单独说。顾先生给自己倒上了酒,给张女士也倒了一杯。
就今天,拖也没有用,我时间很紧,不能再和你耗下去了。
念念你吃好了就先回房间。
念念你留下,当着女儿的面把话说清楚不是很好吗,老顾我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婆婆妈妈,这些年的事咱们有目共睹,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差你的签字,今天我必须带着离婚协议走......
顾念放下碗筷不想听完张女士的话,张女士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上哪去?家里的事和你没关系是不是?
你放开我女儿!顾先生撂下酒杯。
你早对念念这么上心,不至于把她教成个同性恋......
啪的一声,顾先生摔碎了酒杯,顾念趁机跑出来,不忘带走她的背包,房门关上了,争吵的声音随之消失,他们这次会吵出个什么结果来,顾念丝毫不关心,她有这个背包就够了,里面有钱,有身份证,电话里有她朋友的号码。
顾念在街上站了一会,决定去冬城,那里有她一个过去的学姐,对顾念的取向一清二楚的人。
实习单位可以明天再打电话解释,或者干脆不解释,想离开也不是突然兴起的念头,就算给顾念时间让她整理行李,她也不知道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中途顾念在酒吧游荡了一阵,凌晨两点左右,她来到了中央车站,靠在椅背上休息,照常理她应该睡过去才对,可这天顾念怎么也睡不着,僵着腰坐了快一个小时,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鸭舌帽外还罩着连帽衫的帽子,黑色的耳机线挂在胸前。
三、
我跟着程渺渺往13号站台走,巧的是我们在同一个车厢,只有我们俩个没带行李,在大包小包的人群中显得扎眼。
我和她的座位都接近车尾,她一找到位置就侧身靠过去,头紧靠着窗户与椅背的夹角,似乎没力气再做移动。
我朝她那观望了片刻,打消了换座位的想法。
凌晨赶火车的人们大多疲惫,未等开动,车厢内基本已经安静,偶有拖拽行李的声音从头后方传来,天色灰沉沉的,建筑的轮廓从窗外一闪而过,整座城市都还未醒,不知道张女士和顾先生吵完了没有。
我是被人群的骚动声吵醒的,看了一眼表还不到7点。
声音很低,但有人在附和。
搞什么呀,有病不去医院,身边也没个人看管。
日咳夜咳让不让别人睡觉。
哎呀,大家出门在外,多体谅嘛,一个小姑娘。
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是程渺渺,她用衣袖掩着嘴不停地咳嗽,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座位上其他三个人都恨不得拿后背对着她。
我这病不传染。她哑着嗓子解释了一句。
师傅,要不咱俩换换。我过去拍拍程渺渺身边的中年男子。
换换!来,你坐这!
中年男子急忙起身。
我拧开一瓶水递给她,没事吧。
谢谢,你放心,我的病真不传染。
冬城要坐两天一夜呢。
程渺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上午阳光照进来,正值早秋,火车经过大片大片的田地,秸秆长到一人多高,有收玉米的农民三俩穿梭其间,偶见几间低矮的平房,都架着玉米垛,一派收获之景。
我暗自觉得,这种生活大概也是很满足的。
列车员来查票,我拉住他问能不能补两张卧铺票。
等我给你查查。
过了一会列车员又回来,就剩一张了,9号车厢。
一张也行,我推了推身边程渺渺,她像睡不醒一样,起来,我带你去卧铺。
程渺渺刚起来就一阵咳嗽,她用袖子掩着,我注意到她袖口已经洇湿了一片,黑色的衣服看不出颜色,但那液体是什么显而易见。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帮她,大概看她一个人瘦瘦弱弱的又有病,可怜她吧,那时我这么想。
到了中午,程渺渺精神稍微好了一点,我和她相对吃起火车上难吃的盒饭来。
程渺渺第一次摘下墨镜,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是眼下的乌青让她更显憔悴,长得像电影演员余男。
那会儿来找你的人,是要带你看病吧?
程渺渺点点头。
那你...不想治病吗?我斟酌着话语。
治也没用,我是晚期,治不好了。
但我这病不传染的。程渺渺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说过好几次了。
卧铺的钱我吃完饭还给你,你回去吧,谢谢你帮我。
不能和你挤一宿吗?到冬城怎么还得一天一夜呢。
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
我说错了,不是怕我,是晦气吧,谁愿意和癌症晚期要死的人呆在一块。
我装作不经意地说,那我还是个同性恋呢,谁愿意和同性恋呆在一块。
四、
最终是我和程渺渺挤在一张床上,她吃过饭又缩在一角,迷迷糊糊地要睡不睡。我考虑着到了冬城先给她送到医院,毕竟现在她还是个能哭能笑的人,总不能放着她自生自灭,与她相比,我的情况要好的多,我只不过没了一个家庭,可她连命都要没了。
坦白说我从来未接触过将死之人,害怕倒谈不上,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何况程渺渺还如此年轻。
还撑得住的话,起来我们说说话吧,也好打发时间。我不想看她一个人蜷缩着,还要强忍着咳嗽,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也不知是否会加深她的痛苦,只看她的反应。
程渺渺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缓缓开口,给我一支烟吧。
你这样还抽什么烟。
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抽的,抽支烟我能好受点。
关键是车厢里禁烟啊。
不能让我不道德一回吗?
我看了眼车厢里的其他人,一个已经开门出去了,剩下的都在自顾自忙着,和我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似乎是默许了。
我就给我和程渺渺都点上了烟,程渺渺说,说说吧,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程渺渺苍白的脸,忽然哑口无言。
似乎关于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年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仗着家庭的破碎和张女士定期打给我的钱,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混吧,不务正业,以致于现在要和别人聊聊自己,一回想发现大脑空白,多年的岁月过去,什么都没剩下。
程渺渺这时笑了,你只是想听我说吧,对我好奇吗?这个人年纪轻轻就要死了,临死前她要怎么交代自己?你想知道这些吗?
我摸了摸鼻子,不说这个,咱们聊点别的也行。
聊什么?电影?音乐?人生理想?
程渺渺摇摇头,现在没什么好聊了,除了我自己,现在我只能聊我自己。
此时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阳光打透了窗帘又照在程渺渺的脸上,程渺渺略微眯着双眼,像是在享受这充沛的温暖,又像是陷入了什么宁和的回忆中,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张脸,总能从中感受到平静却强大的生命的力量,那一刻的程渺渺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英年早逝的人们有几个能露出如此平和的表情,我暗中揣度的程渺渺会说出什么样的故事,让她在生命的最后能感受到无憾。
良久,程渺渺开口。
我的故事要从这个女人讲起,没有她,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
五、
二十年前的邢爱萍只有三十岁,身材高挑,言语温柔,是一个八岁男孩亮亮的妈妈,那时她还没练就一张会讨价还价的利嘴,也还从未打算利用晚饭后的时间到广场上跳舞,
二十年前的邢爱萍还只是千千万万家庭和睦,生活平静的主妇中的一个。
八月里的一天,她跟着丈夫程先生回老家,天热得不像话,她觉得自己在不住地流汗,亮亮更是连身上穿的小背心都被汗水洇湿了。
下了大巴车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土路,亮亮好动,始终连跑带跳地走着她和程先生前头。
经过一个小水库,三两个男子正在钓鱼,半扭着头向程先生打招呼。
大程回来啦!你妈可天天盼着你呢。
程先生笑呵呵地回应。
这时亮亮跑过来拉住邢爱萍的衣角,妈妈他们干嘛呢?
看见鱼竿没有?他们钓鱼呢。
我也想钓鱼!妈妈,我也想钓鱼!
改天让你爸带你去。
我想今天去,我想去水库玩。
你小子!下了车就不老实。程先生一巴掌拍在亮亮的小屁股上。
程先生的家到了,程先生的妈和弟弟都在门口迎着。
弟弟家的男孩叫小龙今年十一岁,也是爱玩闹的年纪,身后还领着三两个小孩子,聚集在道边,年岁也都不大。
邢爱萍两只脚还没等跨进家门,亮亮就吵嚷着:妈!我和小龙哥玩去啦!
诶——你慢点跑!回来回来,上哪玩去啊?
这小子也不知道累!程先生插嘴。
和小龙哥玩去!
我问你上哪玩去,真是的这孩子,注意安全!邢爱萍跟在后头嘱托。
程先生的弟弟也朝着小龙喊,看着点亮亮!别跑远了!
孩子们跑得像一溜烟似的,一打眼就消失在了路口,嬉笑打闹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邢爱萍看着空荡荡的小道,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安,近几年来这样的心情愈演愈烈,每当在亮亮脱离了自己的视线,自己一个人跑跑跳跳离去的时候,在上学的校门口,做完作业赶着下楼玩,你喊他,他也不回头。一想到他要独自一人面对偌大个世界,邢爱萍的不安噔时像一把匕首,插在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为人父母是否都有这样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为孩子还小,她才这么放心不下,也许等亮亮长大了,她就不会再这么日夜悬心,也许在漫长的“长大”的时间里,匕首会渐渐磨钝了,再插在心上时就不会有这么尖锐的疼痛了。
好多好多疑问,彼时的邢爱萍都没有答案,初为父母,她太需要时间来消化情感上的变化,但她享受这种变化,因为她在亮亮身上能感受到她一直以来渴求的安定、希望和满心满肺的满足感。
六、
耳听得夏蝉一声声叫得无力下去,闷热,邢爱萍和婆婆在厨房里做凉面,配上自家制的辣椒酱,亮亮也爱吃辣,口味完全随了程先生。
程先生兄弟俩在院子里翻晒烟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凉面很快下锅了,邢爱萍在菜板上切下酒的猪肚。
婆婆念叨,这俩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邢爱萍微微笑着,孩子在外头玩疯了,哪还想着回家。
婆婆也笑,朝外头喊,大程,找找俩孩子去,面都快好了。
找什么,饿了就回来了。
下午四点,日头还没落,阳光灿如耀金铺洒在田野之上,村子里很安静,偶尔一阵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
院子里程先生已经把桌子摆上了,二程刚去杂货店买来一打酒,掀了帘子要往桌上端菜了,嫂子,你这菜做得香啊!话音还未落,邢爱萍余光里瞧见院子里跑进来一个人,急匆匆的模样,同一时间她听见来人喊道:大程!出事了!你赶紧出来看看!
刀子切了手,殷红的血液一瞬间涌出来,刀口深啊,十指连心,就那么一瞬之间,邢爱萍的直觉告诉她,是亮亮出事了。
已经晚了,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水库附近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责问和议论,嗡嗡嗡地兜头向邢爱萍扑来。
程先生大叫一声“亮亮”!
人群转过头看他,默默让出一条路,程先生踉跄奔过去,邢爱萍只看见一个裤脚,天旋地转,一片漆黑了。
他们的儿子亮亮死了,淹死在阳光明媚的八月里。
那天邢爱萍始终没仔细看一眼亮亮的尸体。
那具小小的、湿淋淋的、被水泡得发白的的身体才不是她的儿子的,她的儿子是身强体壮的,嗓门大得像个小喇叭,老远看见她就会的大声喊妈妈的。
周围人扶住邢爱萍的胳膊,搀扶着她,干瘪地说着劝她看开的话,邢爱萍一句也听不清,她只是死死盯着她的丈夫,程先生正抱着亮亮的尸体,失了魂一样,号哭到发不出声音。
不该带亮亮来啊,不该让他疯跑出去,不该没看管住他......对不起这孩子啊,千不该万不该,没用。
那天之后的邢爱萍也像死过一次一样,活下来的她已经不是她了,至少不完全是她。
两年之后,邢爱萍和程先生才再敢到农村来,那时他们已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远房亲戚介绍他们到了这个村子,这户人家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了,无力再抚养这个女儿。
两岁的孩子粉雕玉琢,也不怕生,抱在邢爱萍怀中沉甸甸的,正是这沉甸甸的感觉邢爱萍决定就就要了她了。
邢爱萍和程先生在村子里住了两天,抱走女孩的时候,她一声也没有哭。回去的路上,程先生半躺在车后座里,这两天的波折让他难忍,事实上从亮亮离世那天,程先生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精神垮了,身体也跟着垮,两年过去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邢爱萍抱着女孩坐在副驾驶,逗弄她问,你爸爸呢?
女孩像是明白似的,在怀抱中挣扎着往车后座指,程先生猛地瞪大了眼睛,复又黯淡下去。
又三年后,邢爱萍给女孩上户口的时候,给她取名渺渺。
七、
天色渐晚,夕阳如火燃烧在广袤的田地上,半边天被火光染红了,在一趟老旧的、开往冬城的火车上,我听完了程渺渺的故事。她始终平静着,讲述的大半时间里,她都微微偏着头望向窗外,晚霞完完全全的照射在她的脸上,我无法分辨她的表情,不过我想,就算我能清楚看清程渺渺的脸,我也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一丁点都不能。
因为我知道程渺渺的故事远未结束,她只讲了过去的事,只讲了她的父母,她还没有讲她自己。
而等我从程渺渺的故事中回过神来,我们俩,主要是程渺渺,已经把一整盒烟都抽完了。
你不该抽这么多烟的,这句话我对着程渺渺却没有说出口。
此时此刻的程渺渺太美了,是一种历经苦难最终濒临死亡的凄绝的美丽,我能感受到程渺渺的生命就如同天边那残缺的夕阳,她的光芒正一点点流失,从她的口中每说出一个字,她的脸色仿佛就要苍白几分,她的生命就只剩下月牙般的一线了,正挂在遥远的天边,遥遥欲坠。
收养我后没过几年,程先生,也就是我爸爸,就去世了。程渺渺停歇了片刻又开口,到最后,他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一副枯骨,我的到来丝毫没有缓解他的丧子之痛,反而成了格外的负担。
妈妈一个人把我养大,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几岁,我想过无数种报答她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程渺渺微微合上了眼睛,接着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她胡乱抓起桌上的纸巾捂住嘴,却无法遮挡住扎眼的猩红。
我侧过头去,正撞上对面床上年轻女孩的眼神,她看上去还是个大学生,涉世未深的模样,大概一直偷偷听着程渺渺说话,此刻眼圈还泛着红。
她迟疑着开口,恩…应该管你叫姐姐吧,可能不该我说这些,但是你现在一个人出来,你妈妈……
程渺渺用嘶哑的低笑声打断了她,我知道,妈妈恐怕担心得要疯了,但我不能不这么做,我不能再让她目睹她的孩子死去……
我在生病之前,从来不知道我是领养的孩子,医生说这病是家族遗传的,为了给我治病,妈妈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生父已在前些年去世了,又通过他们辗转找到我哥哥,为了微乎其微的手术成功率,我妈妈奔波了太久了,可是那些钱,找人、治病的那些钱,拿来给她安度晚年更好,毕竟过不了多久,她才真正是孤身一人了……
程渺渺蜷缩在床头上,闭紧了眼睛不动了,像一个婴儿的姿态。
从生到死,讲述一生的故事原来只需要几个小时吗?
还是当你开始回顾一生的时候,选择讲给别人的事,终究是非常少的,绝非是在某一个时期,你觉得精彩万分的,或是心惊胆战的,你只会选择那种绵长的,源源不断充盈你整个人生的故事,选择自始至终给予你爱意,与你的生命紧密相连的人。
程渺渺大约不会睡着,她只是昏沉,翻滚的记忆会如浪潮般拥着她漂浮着,直到她的终点。
我突然想到了张女士,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和顾先生离婚了没有……这些年我能过上挥霍无度的生活,坦白说是拜张女士所赐,但我从来没关心过张女士钱赚得是否辛苦,我只当花着她抛家弃子换来的钱是理所应当,大概这些年里,张女士也不好过,当然顾先生也不好过,我们一家人,绑在一起,痛苦是远大于幸福的。
八、
我仿佛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火车驶过长隧道,似乎一下子就开进了夜晚,不同深浅的蓝色将天空占领了,静谧得只剩下有节奏的与铁轨的撞击声。
很长一段时间,车厢里都没有人说话。
火车早晚要到冬城,到那时候我会和这个给我讲述了她一生故事的女孩分别,也许当我背向她走出一百米,她就要从这个世界永远离开。虽然人生中要遇到许许多多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像十三岁那年医生拔掉我的虎牙时紧紧握住我的手的护士姐姐,或是更早的时候把从幼儿园逃跑的我送回家里的阿姨,我知道这些人永不会再和我相见,但从没有一个人让我陷入无力感的同时感受到如此清晰的痛苦。
只有眼前这个瘦弱、苍白,时不时咳血的女孩。
她正躺在窄小的床的最里侧,她的身形融入了夜色,乍然透进的月光照出她脸上一条蜿蜒的泪痕。
我轻轻躺在了她的身边,她竟面朝我转过身来,片刻后,我伸出手臂拥住了她的肩膀。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顾念。
纪念的念?
纪念的念。
你说你是同性恋,那么你有过喜欢的女孩吗?
恩。
你能和我讲讲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呢...
怎么和程渺渺讲呢,我本是想要讲些开心的事给她听的。
她是我的一个学姐,人很好,待我也极好的,我这次去冬城,就是去找她。
你们在一起了吗?
恩...没有,就在我打算和她坦白的时候,她找了男朋友,我猜她什么都懂,但是不明说,也是为我着想吧...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听上去和男女之间也没什么两样啊,归根结底还是爱和不爱的事。
我笑,是啊,本来就没什么两样。
悲伤与痛苦,幸福与欢愉,亲生的,非亲生的,相爱的,相互憎恨的,喜欢同性的,喜欢异性的,在这世间行走呼吸的,在愤怒之下离开家的,在凌晨登上火车的,奔赴各种各样目的地的,在夜里呢喃私语的,本来就没什么两样。
沉默似月光流淌了。
片刻后程渺渺微微坐起身,又问我要烟,我说没有了,烟被我们俩抽光了。
那你帮我买点行吗?程渺渺恳求道,没有烟我受不了,太难受了。
我只好出了车厢去找乘务员,回来的时候,见程渺渺已喝光了一瓶矿泉水。
睡前不应该喝太多水的。
小声点,对面女孩睡着了。
程渺渺抽出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的声音好似一声叹息。
她又给我拿出一根,放在我的嘴边,跟我说,先别点,你看过《春光乍泄》吧。我点头。程渺渺接着说,那应该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同性恋电影,你记不记得里面张国荣给梁朝伟点烟的镜头?
我抬眼看她,还来不及说什么,程渺渺的烟头就递了过来,我朝她笑了一下,心领神会,顺势握起她的手,学着张国荣的姿势给自己也点着了烟,于此同时听见程渺渺说,谢谢你。
现在说这句话还早吧,冬城还没到呢。
程渺渺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夜色,已加深了。
九、
我和程渺渺挤在窄小的一张床上,她很快就睡着了,眉宇间一派祥和,我仔细打量着程渺渺的面庞,闭眼的她要比睁眼时少了几分男孩气,苍白的气色让她更显清秀。
我突然不想让这列火车停下来,我和程渺渺,我们永远不会到终点。
不是没怨过一些注定的事,好像我生来是一个同性恋者,张女士和顾先生不爱彼此,学姐不爱我,所以也幻想如果我不是同性恋者,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么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埋怨这些注定否决了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可直到我遇见程渺渺,我才认识到,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否决人生的可能性。无法改变的事存在,但每一个“无法改变”之下仍潜藏着千般变化。
像是我告别学姐,爱上他人,张女士与顾先生离婚,一别两宽。
只剩下程渺渺自己,和那些同程渺渺一样的人们。
火车驶过山洞,浓重的黑暗将我笼罩了。
第二天清早,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愣了两三秒,无法记起做了什么样的梦。
程渺渺还保持着昨夜我最后看见她的姿势,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如同邢爱萍在一瞬间的预感,那个最不好我最无法面对的念头也在乍然间涌上我的脑海。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程渺渺,直到确认她的胸腔已不再起伏,尤未甘心似的轻唤她的名字,又摇了摇她的手臂,回应我的只有触手之下的一片冰凉。
程渺渺已于昨夜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程渺渺了。
我甚至没有对她告别,就那么突然地遇见了,然后突然地失去了。
原来事到临头,我竟一点不恐惧,我只是摸了摸她的眉眼,又亲吻上她的脸颊。
火车急停在了最近的一个小站,警察匆匆赶来,对我和同车厢的人进行简单的盘问,事实一目了然,死者程渺渺,有家族遗传病史,于昨夜凌晨3点左右死亡,死因服食安眠药过量。
我坐在站台的长椅上,身后是一个煤矿,天还未大亮,矿工已然开始了工作,机器的轰鸣声将眼前火车上的骚乱掩盖了。
对床的女孩始终紧紧靠在我身边,她眼睛肿着,还未停止哭泣,想必是受了惊吓,她还年轻呢,远未经历过死亡。
她哭着说,姐姐对不起,昨天你出去买烟的时候,我看见...看见那个姐姐吃了一大把药片,她对我说是止疼药,我也想着怎么止疼药要吃这么多,我想着和你说,可是我后来忘了,我睡着了......
没关系,我轻声对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吓坏了吗?别哭了,早点回车厢休息吧。
我...女孩欲言又止。
哦,我懂了她是害怕,遇见这种事她是应该害怕的。
我刚准备好安慰话,正打算拍拍她的头讲给她,她就又被警察叫走了。
许多不明真相的乘客从我面前经过,他们口中议论着,听说火车上死人了,怎么出个门还碰上这种事,吓死人了,好像还是个小姑娘,怎么死的?病死的吧,啊?那不会传染吧,这车还能坐吗!谁知道呢,提心吊胆的,哎呀,毕竟是个小姑娘,怪可怜的,可不是嘛,年纪轻轻的,可惜啊......
他们谁都不认识程渺渺,但此时都在议论着她,有的人说话难听,有的人可怜她,我侧耳听了一阵,无甚缓解。
最终他们都会回到车上,回到他们要走的路上。这个世界终归是多样的,同时又是孤独的。你可以有不同的身份、说不同的话、选择爱什么性别的人,然后你要走下去。
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后,在乘客的抗议下,警察运走了程渺渺的尸体,火车终得以复行。女孩催促我,姐姐,该上车了。
可是我还不想这么快走,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最终这列火车从我眼前开走了,开往冬城的,让我结识程渺渺的这列火车,从我眼前开走了。
我一个人继续在长椅上坐着,阳光渐渐充沛起来,我清晰感受到皮肤的灼热。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边来了一个人,他靠着我坐下,我顺着他的鞋和裤管向上望去,竟然是顾先生。
他给我和他自己分别点上烟,我和你妈离婚了,昨天白天办妥了手续。你走之后,你妈担心你,联系了她的朋友查到你在这趟火车上,我一路追过来,半道得知火车出事了,本以为来不及,结果到了这就看你一个人在这坐着......
我吸了口烟,没打算把程渺渺的故事和顾先生说。
你要走,至少多带点钱吧,顾先生递给我一张卡,别看我,你妈的钱。
后来顾先生又和我说了很多话,讲了他自己,讲了他和张女士,我又买了一张火车票,不过不是去冬城,因为我总觉得那是该同程渺渺一起去的,何况此时此刻,我想我已再无所牵挂,也因此无所谓去,可以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邂逅任何陌生的人,毕竟这世上已再无程渺渺了。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和顾先生告别,我对他说,我走了,爸爸。
顾先生朝我挥手。
火车开动的瞬间,程渺渺的身影呼啸着向我袭来,我的眼泪终于像决堤一样,如果程渺渺没有死,我想我是会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