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烈,阳台上的木芙蓉恹恹地耷拉了叶子,仿佛困极了的我。
闭上眼,歪在沙发背上,握着手机的手渐渐地失去了感觉。
朦胧中,我看到一幅美景。
一片树林,一条小河。这真是有趣的地方! 孩子,女人,小狗,鸡鸭……都像在年画里,热热闹闹,做着各自的喜欢的事。
这美景里的一些事,也很有趣。
比如春天的时节,拿了小锄在林边挖回翠绿的芨芨菜,做成好吃的饺子。槐花含苞未绽时,摘下雪白的花串,蒸一笼槐花疙瘩,满院馨香……
比如夏天的雨后,拨开湿漉漉的草丛,像探宝一样寻找草菇,一窝窝地刨起,手绢包着,回家向大人们表功。
秋天呢,好玩的更多,只说架起柴火烤月饼,就是件忙不完的乐事。街坊三五家的女人们一起和面,一起拌馅儿,掺了菜籽油、胡麻油的面团变得金黄,女人们的手变得红活而圆润。在欢笑中,这些灵巧的手把面团变成各种形状的艺术品。
那情景仿佛是进了手工作坊——长长的面案摆在院子里,梆梆的磕敲月饼模子,脱出来各种花纹的月饼。孩子们的任务是给月饼点个红点儿。男人们则候在火苗突突的几个露天灶台跟前,翻着硕大的砂鏊,那可是个力气活儿。
不等出鏊,甜香的味儿就出来了。小孩们眼睛巴巴地盯着砂鏊,等着打开的一刻。
冒着热气的月饼出炉了,一个个黄澄澄的。大人们拣些糊了边的给孩子们解馋,把剩余的都摆到四方的大柳筐里,放屋檐下晾着。
这其实都是小孩子家眼里的趣事。于稍大些的男女,他们只找些僻静的地方,比方说柳树湾那里,一对一对坐着说话。小河从稠密的柳林中蜿蜒而过,他们并排坐在河边,赤脚踩在水里,说说笑笑,或拿脚扑腾起水花,互相戏耍。
有些事,却不是那么有趣。
比如那天,美林和她的表妹在树林里拣蘑菇,看到了一个死婴。蓝底白花的布裹着,露出紫黑的指头。这事在村子里传开,像发酵的面团,一夜变成酸味刺鼻的庞然巨物,在一番群情激愤的谴责与窃窃私语的猜测后,村东的改凤跳河,与她的私生孩子埋在了一起。
但是它还是一幅美景。它是我幼年时家乡的样子。
某日,老友发微信给我,说她正在我的家乡游玩。问我想不想看看。
我已十多年没回去过,欣然说想。
图片里小桥流水,红桃碧柳,远处亭台楼阁,近处锦鲤戏水,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风物。朋友说,真美啊!你的家乡。
我却不甚激动,照片里的玉石碑上一列刻字让我怅然——绿湾湿地公园。
记忆里的树林、小河、已被人工绿植与水泥雕塑占据。不再有河边洗衣的身影,骑着柳枝追逐的孩童,以及展着翅膀整理羽毛的鸡鸭……
我淡淡回复:很美,但不是我的家乡了。
也许,潜意识里,盛放过童年的地方,才叫家乡。如今,它是别人的家乡了。
手机掉在地上的声响,扯碎了眼前的画卷。一切景物像退潮的海水,顷刻卷缩消失到很远。只剩一些模糊的碎影,留给这次偶然的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