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
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殢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
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热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
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昧。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
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又捺灭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里偷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心就直提上来。
女人不傻绝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道:“王尔恺那样热衷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