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东城(四)从新开始


“砸玻璃?男人喝完酒以后都这么可怕吗?”女老板佳恩有些吃惊又带着几分无奈地问着我。

“你没体会过么?有时候呢,很多事在我们心里面已经酝酿得很成熟了,在付诸行动前,就是需要酒这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讲述这些道理的,也许有些话只会在我回忆到一件事时,才说得出来。

佳恩回头望了望店里的酒柜,上面摆放着很多各式各样的清酒,又转过头来笑着说:“那我以后得少卖点酒了!万一哪天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正赶上烦心事了,我的店可就完蛋了!”

我们对着笑了好一会,看窗外的街道似乎不那么拥堵了,但我的身体里却有些不顺畅了起来。不知不觉,大麦茶已经被我喝掉了将近一壶,于是我便起身去厕所。洗手时,本以为佳恩会开始收拾店里的残羹剩饭,准备打样。可出来后,她却仍旧坐在那里,没有一丁点要离开的意思。

她单手拖着下巴,两眼随着我的脚步转来转去,没等我回到座位上,便又问了起来:“后来呢?你们真去砸玻璃了吗?”


猴子起身去结了账,然后头也不回地迈着大步离开。我的头有些晕,以为他急着去厕所方便,便慢腾腾地站起身,一步一晃地跟着他。谁知他突然又折回来小跑到我面前,说:“那破公司怎么走?”

我诧异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以为他喝多了,就回:“你还真要去砸啊?别闹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睡个鸡毛?反正明天你不用上班了,走!出这口气去!”说罢,他就拽着我的胳膊,奔着望屿河去了。

我们在河边找了几块大一些的石头,有的踹在衣服兜里,有的用手拿着。河面的晚风吹的我似乎清醒了不少,我突然觉得这有些可笑,又拦住了猴子。可他却执意继续把砸玻璃的事业完成。而恢复了常态的我,此时突然想起来,其实经理对我也蛮不错的,尤其是我临走前,他说的那一番讲演般的话,可现在我们却要过去砸公司的玻璃,愧疚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半路上,我想对猴子说,其实工资的事是自己编造的,我只是不好意思向他说我认怂了,毕竟这是我从校门出来后的第一份工作,打退堂鼓不像是男人的做法。可这些话几次在我口中含着,滚动了几圈又咽了回去。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纠结地再次来到公司的门前。

猴子把我往路边拽了拽,他指着屋檐下面的监控器说:“别让那玩意拍到咱俩,这些智能的东西也挺烦人的。”

在河边捡到的石头,路过大桥时我们就扔到河里了,因为太沉。碰巧公司附近有个施工的地方,我们又从那里面挑出了几个比较锋利一点的家伙,等周边的行人彻底消失后,我们便向公司发起了第一波进攻。带着愧疚的心情,我拿了一块小石子,朝卷帘门甩了出去。然而卷帘门没有一点动静,因为石子只飞到一半的路程就像阿波罗号一样坠毁了。

猴子转头一脸嫌弃地对着我说:“你他妈这是打水漂呐?”

我无奈地摊开双手回道:“上一次砸玻璃还是在小学,太久没练了。”

他抄起一块大了很多倍的石头,挥舞着大臂,一个健步迈向前方,身子带着风,顺便喊了一声:“看我的!”

那一刻,我确信他还没有醒酒,石头奔着卷帘门硬生生地砸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巨响,整扇门像波浪一样翻滚了两次,然而响声过后,门还是没太多的变化,反而石头掉在地上的位置,像是被砸出个坑。

“妈的,以柔克刚了。”猴子自言自语道。

此时我又想起来下午时,那两个投诉的人说过晚上要来砸公司,可现在已经是凌晨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想必一定是认怂了。随后我意识到,就算我们把公司砸了,经理也一定不会猜到是我干的,谁都能想出来是那两个人做出的好事。

于是我突然又莫名的兴奋了起来,对猴子说:“咱们不是要砸玻璃么?”

猴子看着我,愣了一下,回道:“对啊!砸什么卷帘门啊?”

我俩重新找到了一个角度,又拿起了石头,对准二楼的一扇小窗户,发动了第二次进攻。借助上一轮之前的经验,我们对距离和方向都有了新的认知和判断,自动升级了砸玻璃的技能等级,虽然前两次依旧没有投中,但在窗户附近的墙面上,已经盛开了水泥之花,它们不断地散发着砖瓦的花粉,发出了呛人的气息。

我和猴子一人一下轮流着投掷,石头砸到墙上的回响发出了美妙的音色,我们的节奏简直天衣无缝,这四年音乐学院的磨练终于派上了用场!我们在这漆黑无人的夜里,演奏起了精彩绝伦的音乐剧,伴随着那扇小窗户绽放般的碎裂,乐曲终于达到了高潮!

没等玻璃碴掉到地上,我和猴子便朝大桥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没心没肺的日子。跑上了大桥,我们弯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低着头,气喘吁吁的歇了好一会。

猴子问我明天打算干吗,我抬眼瞧着望屿河,又使劲地喘了口粗气,说,从新开始。


告别了短暂的人生污点之后,我就开始四处问同学介绍工作。有个人给了我一个地址,告诉我到那里去面试,问到我时提一个人的名字,说是她介绍的就行。于是我信心满满地去应聘,以为有人提前打招呼了,就肯定没问题。

于是,我进门后逢人便说自己是谁谁谁介绍的,他们都笑着指引我去一个屋子里等待。这个屋子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在这等面试官的。不一会,面试官来了,我又和她说自己是谁谁谁介绍,很怕别人不知道。她点了点头就开始坐下面试了。

其他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只有我两手空空,我觉着有些尴尬,便凑到一个人身旁看了看,上面写着“个人简历”四个大字,下面的就看不清了。于是我便想,要不我也找张纸写几个字?正当我踌躇的时候,面试官叫到了我的名字,我就赶快走过去了。

我又对她说了一遍自己是谁谁谁介绍的,她没有理会,直接问我想应聘哪个职位。这可难到我了,因为我都不知道有什么职位。所以我又反问她,都有什么职位可选啊?她一脸嫌弃地递给了我一张纸,我很纳闷,这些人为什么都要用纸,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好么?

我看了半天,觉得策划这个职位好像很高端的样子,便抬头告诉她,我要当策划。她对着我笑了一下,我感觉有戏了。因为在大学里,考专业时,我在台上拉二胡,下面的评为要是笑了,就证明我拉的还不错,要总是沉着脸,就说明这次考砸了。

随后面试官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她,而且我感觉我的回答充满了想象力。她从头笑到尾,等我出门时我已经感觉自己胜券在握了。在门马上要关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个重要的事,那就是什么时候来上班,于是我随口问了她,她却依然在笑,最后笑累了,告诉我,你上不了班。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从猴子家到这里可是不近的路程呐,来的时候我还在考虑以后上班这么远,自己会不会又打退堂鼓。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我依然决定要迈出这一步,先有工作再说,这点困难还是可以迁就一下的。可现在她居然告诉我上不了班,我是有介绍人的啊!也许是她忘了这件事,我只好又提醒了她一下,我是谁谁谁介绍过来的。她这次不笑了,而是面无表情的说:我就是那个谁谁谁。

回到猴子家之后,我和他讲述了一遍经历,他也表示很费解,觉得给我推荐工作的那个人不靠谱。垂头丧气了一阵后,我又问猴子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他说他已经搞定了,以后每天晚上去金汉斯吹萨克斯,每晚两个小时,一个月四千块。我震惊得难以置信,拿着我的旧摩托罗拉,忍不住对他说,那你很快就又能换一个智能机了吧!他笑着回道:没错,我已经看上一个了,叫苹果,这个是真鸡巴贵,得等两个月才行!

没过几天,又有个人给了我一个地址,这次没有告诉我谁谁谁的名字,而是让我带着二胡过去。我心想这也不错,至少我不用改行了。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提前带上了一张纸,上面也写了自己的简历,而且是充满诚意地,真真正正地用手写的。不像那些人,只为省事,用电脑敲了敲就打印出来了。

那时天还很热,我决定不给自己太多压力,轻装上阵。我穿着打蓝球的t恤和宽松的短裤,踩着一双运动鞋就过去面试了。接待我的人叫祖哥,中等个头,穿衣显瘦,不知道脱衣有没有赘肉,很精神的平头,高挑的鼻梁,脸颊上布满了淡红色的疙瘩,看得我有些犯密集恐惧症。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休闲西服,站在公司大厅里,看我拎着二胡走向他后,皱了皱眉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怎么称呼?我说,南方。

我不太明白,这些看着像经理的人怎么都爱拍别人的肩膀,正在我思考的时候,祖哥又说,小南,你是第一次面试么?我说不是了,已经第三次了。他没再看着我,而是用拍在我肩膀的那只手去按了电梯门,进去后转身看着我,带着些苦笑和感叹地说:看来前两次都没成功啊!

我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他,因为第一次面试是成功的,只是结果不大好,第二次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成功,于是便没再开口。很快,电梯到了五层,祖哥带我走进了一件相当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屋子里有股木材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一点茶香。再走进一瞧,一个足有两米多长的根雕桌矗立在我的眼前,来不及看桌子上面那些立体的风景,因为一个稍有秃顶的男人坐在桌旁,他正瞪圆了眼睛盯着我。

我把手写的简历递给了祖哥,他拿过来看了看后,抿了一下嘴,就随手放在身后了。祖哥面带微笑地和那个男人说,霍总,这就是六一介绍过来的人,刚毕业,您看看…

没等祖哥说完话,那个叫霍总的人便开口:先拉一段听听吧。

我心想今天的人都这么严肃干嘛,也不问我想要应聘哪个职位了,简单聊几句也好,说不准又能把他们逗笑。可既然要我拉一段,那就坐下来好好拉吧!我把琴盒打开,稍微调试了一下琴弦,回想着前不久毕业考试的曲子,闻着满屋子的木材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演奏。

十分钟过去了,《长城随想》已经拉完了两个乐章,按理来讲这个时候有很多空拍,观众正好可以鼓掌。可眼前的这两个人依旧是表情十分凝重。霍总一只手托着下巴,食指挑着眼眉,看了一眼祖哥。祖哥回看了一眼霍总,便心领神会地对我说:是不是结束了?

我这边右手刚要起范,继续下一个乐章,就被他的话给打断了。吱吱呜呜地回道:其实,后面还有。

霍总换了了一个坐姿,用另外一只手继续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般地对我说:要不,拉个《赛马》听听?

我哦了一声,便信手拈来地拉起了《赛马》,相比于刚才的曲子,这太简单了。让我意外的是,祖哥和霍总突然来了精神,二人都纷纷直起了腰板,脖子向前伸着,好像我身上爬出来一只壁虎似的盯着我看。最后曲子在马儿的一顿嚎叫中收尾,他们竟鼓起了掌。

后来,祖哥一路笑着陪我走出了公司的大门,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后天可以来上班了。然而我一直到正式上班的早上也没想出来,我要应聘的到底是个什么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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