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种可能都只是不同过程的殊途同归,她只是庆幸自己选择了遇见他的那种结局。”
李森第一次见到丁明是连续在支队熬了一个星期后回家的深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三天前楼里搬来了这么个女邻居。
街上已经差不多没人了,店铺也基本都关了门,只有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李森支撑着麻木而恍惚的身体撑到楼门口。一楼的感应灯坏了。他慢慢吸了一口气,眼前那片花花绿绿的乱影稍微退散了些。上次熬完夜回家,这些影子让他在昏暗的楼道里狼狈的摔破了下巴。每往上跨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身上的警服捂出的令人烦躁的味道,这种烦躁伴随着那些缭乱的光影又渐渐爬进了他的脑海,以至于他根本没听见上一层楼传来的脚步声。直到对方很夸张的在他面前后退了一步,他才被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看。
后来过了很久,他都无法忘记,或者说难以消化她的那双眼睛里太多的复杂情绪。也许他也根本没记住除了那双眼睛之外的。那里面满是防备与绝望,还有一点被尽力压制住了的惊恐。可能只是职业敏感吧。这一切都被覆盖在一种有些凶狠的平静之下,叫人乍一看她也只是个半夜出门买宵夜的女孩。睡衣和拖鞋都是寻常的样子,头发有些散乱的披下来拨到肩膀一边,脸色是卸了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护理措施的苍白。
虽然被吓到,李森还是下意识的说了句“不好意思”。对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继续看他一眼,径直走下去,经过他就要与他擦肩时,生硬的别开肩膀,精确地将两人隔开一簇冷漠的距离。
李森不是个好警察。那种每次过于谨慎就被人嘲笑职业敏感时,会羞愧“哪里配得上职业”的不好。他不爱说话,循规蹈矩的完成属于他的任务,不会叫人觉得有太明显的瑕疵可挑,但也绝对别指望他有什么出色的点叫你惊喜。大概生性不喜欢与人接触,没什么朋友。偶尔聚会的时候,超过一分钟他会被在场所有人忽略,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也本来就不喜欢跟人接触吧,几次之后除了工作需要,他就基本不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了。用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支队队长的话来说:“这个混蛋,根本没有脑子,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也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晃到你身后,一回头被他吓死。妈的......要不是他真是能打,老子真的早就踢掉他......操,是真的好能打的。”
时间长了,李森就变成了支队里背后调剂的谈资。因为实在没人了解,基于他每天僵硬着的那张脸和搭话得不到半句完整回应的欠揍态度,也没人愿意接近他,关于他的话题也只能是越来越离谱的猜测。
“这家伙脾气这么吊......哈哈,应该也交不到女朋友的咯。”
应该也交不到女朋友的李森同志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吵醒。虽然是不紧不慢,但他觉得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他慢慢挪动了一下手臂,传遍全身的酸痛感叫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在厨房里睡着了。好像本来是想清理一下堆了一水池的餐具,煮饭的锅已经发霉了,放水等待的时候想做下来休息一下,就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放着水的......他用力抹了把脸站起来,果然水还放着,漫过了水池,顺着橱柜淌下来。厨房的地面已经漫遍了,一大摊水冲到客厅,蜿蜒地穿过电视柜旁边堆着的衣服,窜出门外。
他大概猜到了敲门者的来意,但也不得不踢掉了已经湿透的鞋子跑去开门。
第一眼认出的就是那双眼睛。是她啊,这的确是没想到的。没想到这个满脸防备不友好的姑娘是他的对门。
“你家漏水了吧。”
姑娘说着,闪开身让他看,水在楼梯口处拐了个弯,正滴滴答答的往下蔓延。
“啊......不好意思,我昨晚......”
“我知道你,昨晚撞见你了的。太累了睡着了吧。”姑娘没看他,伸出手往右边扇风似的示意他让开,径直走了进去。
李森和丁明都没有想明白的是,为什么那天仅一面之缘且这一面十分不愉快的两个人会想要去接近对方。丁明多管闲事的敲开了李森家门而且又横冲直撞的帮他收拾残局,李森没有拒绝丁明“没礼貌”的不请自来,甚至,开门的那一刻看见是她,既然还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惊喜的。
临走的时候,丁明告诉李森:“我住你对门,三天前刚搬来的。”
李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合适,“这样啊......我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丁明穿好鞋,转头笑了一下:“好忙的啊警察同志。”
李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压出了一身褶皱的警服,有些窘迫的也跟着笑了:“......真不好意思。”
李森关上门,靠在门口愣了几分钟。这是他这个星期说话最正常的一天了。地板被擦得反出温柔的光,堆着的衣服洗好了挂在阳台上,被风掀起一阵一阵喜悦的翻动。
对门的丁明走进自己的房间,电视机没有关。
“2004年11月21日晚八点二十分左右,A市护城河口发现一具男性浮尸,尸体已高度腐败,经法医鉴定,死者死于钝器砸击,头骨、胸骨、肋骨多处粉碎性骨折,胸腔及腹部有利器割伤,颈部、手腕有明显绳索勒痕......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丁明盯着看了一会儿,关了电视,把遥控器扔回床上。
自从上次队里接了任务,队长最后一次不抱多少希望的通知了李森叫他没有任何作为的跟着所有人熬了一个星期之后,李森再也没有被队长联系过。突然闲下来多出的大把时间他掌握的实在有些错乱,大多时间里,睡着睡着一天就过去,再睁开眼睛时,恍惚得反应不过来窗外的时间。清醒时,每个动作都带着漫无目的的拖沓,直到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被他愣住时的凝视盯出了眩晕的黑洞。
有时候他望向房门,不知不觉会想,对面那扇同样紧闭的门里,那个奇怪的女邻居在做什么呢,也和他一样恍恍惚惚的打发一天又一天吗?
又一个无法再睡下去的深夜,李森因为终于因为冰箱再也翻不出什么有内容的存货被迫走出房门。
下楼时从二楼楼道的窗子里看见了远处走向这栋楼的丁明。楼门口出去是三条方向不同的岔路,两旁茂密的树丛可以完全挡住行人的身影,如果走出去,丁明可能看不到他。他继续向下走,一楼的感应灯依然没有人修,他放慢了脚步,心里似乎有一点细弱的光一闪而过。那点光在他停在一楼等待她的黑暗中慢慢燃成了一簇跳跃的火焰。
她的脚步越来越近,李森看到她的影子在月光和路灯的追赶下投了进来。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抬头,在心跳中如期遇到她终于出现的脸。
“这么晚出门啊。”
“嗯......是啊。”
两秒钟错身的时间,李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丁明上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身后。他走出楼道,可能是在黑暗里待得有点久,迎面路灯的灯光有些刺眼。他闭上眼睛闪躲了一下,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有点如释重负,听起来却又像是很轻的笑声。
身后二楼的窗口,丁明沉默的看着他。窗格的影子将她的脸分成明明暗暗的斑驳的块,让那上面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笑容,又像是心酸。
“截止至11月25日零点,A市已经陆续发现3具不同身份尸体,距A市一千五百公里的申城火车站附近又发现一具女性尸体。除第一名死者伤势较为复杂,后三名均为一刀毙命......”
丁明坐在电视前,蜷缩成一团,电视忽明忽暗的将屋子里的一切蒙上了一层幽蓝模糊的光影,她的目光渐渐无法聚焦到屏幕上,涣散地停滞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凶手仍在潜逃。”
手机响了。她从一片呆滞中惊醒过来,缓慢转过头盯着它看。来申城之后她换了手机号,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和朋友,知道她手机号码的只有一个人。
上次家里漫水事件之后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的,几个小时之前就见过一次的李森。
“......”
电话接起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李森在电话这边,嘴唇颤抖着张开又停下嘴边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丁明盯着电视上仍在继续的凶杀案报道:“你......知道了吗?”
李森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她突然开口似乎无形中推了他一把,他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的说:
“我只是想......听你说话。”
丁明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沙发对面的衣柜前,打开柜门。寥寥几件大衣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拎包。她俯身把包拉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件染血的衬衫,和一把小臂长短的刀。
“......我在你家门口。要是你愿意见我的话......”
“已经发现凶手在申城的住宿记录。A市警方正在联系申城相关部门加速调查。”
不管结果是什么,都不能再等了。
丁明把包扔回衣柜下层,撩开挂着的大衣,想了想,把刀横放在后面一排支出来的挂钩上,关上衣柜的门。
“好。”
如果丁明的一生马上就要结束的话,她应该可以说自己懦弱了一辈子。遭遇的种种不公平与残酷事实她无法摆脱,选择用最可怕的手段也只是因为无法面对现实,也不敢叫这些公之于众来结束这一切。但这一刻丁明觉得自己做了此生最勇敢的一件事。她打开了将自己与李森隔开的那扇门。
李森有些惊讶的看着出现在门后的丁明,他觉得可能应该说点什么来解释自己的冒昧,但是丁明什么也不想说。已经很晚了,这两个日夜颠倒的人终于踏破那条本该继续迂回等待的界限,时间的紧迫容不得丁明再犹豫再矜持,她在计算天亮的时间。身后仿佛已经有人拉起了警戒线,她要在现场被彻底封锁之前拥抱他,然后离开这个已经开启紧急戒备的地方。
拥抱着的两个人离得最近,却也是最远,因为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李森不知道耳边丁明的脸近乎绝望地看着对面的衣柜,那里有一个随时会爆破的世界末日。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也不想再用自己的本能去洞察太多。曾经他以为自己终将无望的度过这一整个他实在不想去接近任何人的一生,直到那双仿佛平静却被他看出了那点绝望防备与不安的眼睛撞进了他那颗只身沉默了太久的心。
她是叫他惊喜的世界啊。她可以温暖他,可以怜悯他,可以毁灭他,她可以是宇宙,是慈悲,是救赎。
天就要亮了。丁明恍惚地望向天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转过身看李森。他已经很困了,支着双眼舍不得睡过去,固执的盯着她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没关系的。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我醒过来之后你还在吗?我有点困了。”
丁明笑着抚摸他的脸,又凑过去吻他。
“睡吧。”
李森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丁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从杀了第二个人起,丁明就再也不知道逃跑的意义是什么。第一个是强奸她三年的继父。第二个是抛尸后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撞见她狼狈样子的唯一一个路人。第三个是深夜慌忙出逃在去车站的路上遇见的一个多看了她两眼的男孩。第四个是在申城下车之后在火车站旅馆后朝她发出怪异笑声的精神失常的老乞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杀人,内心巨大的恐慌支使她毫不犹豫的伸出了颤抖的手。搬到申城之后她换了手机号,用假身份证在偏僻的小区租了房子,甚至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白天待在家里,只有午夜之后才敢藏着那把刀出门。
她知道自己做的也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什么也在躲不掉,但是她无法抑制的想要给自己找一条继续活下去的路。李森不知道,自己差点成为丁明刀下的第五个人。自己的一身警服已经足够神经敏感的丁明果断杀了他,那句“不好意思”说出口时,刀尖已经从丁明宽大的睡衣袖口露了出来。可能是李森在她面前过于坦诚放松警惕,从第一次见面那一刻起两个人被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蒙蔽成胆大包天的蠢货,面对着对方向同一个危险的漩涡义无反顾的前进,李森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他以为那是终于得到的美好,而对面丁明的眼前满是腥风血雨。
曾经丁明痛恨自己的懦弱与平庸叫她无力反抗命运,犯下弥天大罪也不曾后悔,她没法后悔,她觉得没有第二条她可以接受的路。但遇见李森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从未有过的希望自己是个没有任何过错的普通人。任何一个,任何一个平凡的甚至卑微的人都有资格爱他,那个人可以一无是处,但永远无法是丁明。
那就在结束之前选择一次吧。一万种可能都只是不同过程的殊途同归,她只是庆幸自己选择了遇见他的那种结局。
丁明消失之后,李森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睁开眼睛的时候再也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长日无尽的天光叫他更加心慌。有时候他站在楼厅的中央,面对曾经丁明住过的房间门,好像丁明就隔着一扇门看着他,下一秒就会打开门拥抱他。慢慢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也许只是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也说不定。她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又凭什么说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呢。
有天中午他隐约听见门外有细碎的声音,一阵强烈的心跳和悸动之后他几乎扑向门口打开门。不是她。
门外的男人一边往门上贴电费单一边朝李森抱怨,“这家电费欠了好久了,是出差了吗?敲门也没人应。我都来了好几次了。”
李森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接过话说:“恩......出远门了吧。我先替她交了吧。”
“奥......那真是谢谢你了。你们邻居关系好得很吧?”
“......嗯,那个......她的电费单可以给我吗?”
李森的家是6001室,对面的丁明是6002室,电费单上大写着6002和欠费金额,他把那张电费单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现在她的6002室就被李森搁置在了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能留住的关于她的一切,也就只有这张电费单。
“监控发现凶手了。在申城火车站。是个女的,身上就一把刀,没什么困难。”
“那就去搞定。”
“队里有六个人上星期调去外省出差了,还用再另外抽人来吗?”
“你都说了就一个女的还没枪,抽个屁人啊。......奥,把李森那个混蛋叫来吧。你们看着办,没法控制就一枪崩了她。”
李森当初想过,接完最后一个任务,他就不想再做警察了。虽然一直没来得及问,但是第一次见面丁明那个反应,好像她有点反感警察。他知道自己的职业也无法保证生活安稳,做别的什么都可以,城市这么大选择太多。他想给她一个家,想照顾她。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你一直在吗?我醒来之后你还在吗?”
“我想照顾你。”
她没有回答。
申城火车站被包围的很彻底,警笛的轰鸣和车灯交汇出的刺眼的光圈叫李森有刹那间的恍惚。他拿好枪下了车,不知不觉被推到了最前方,目光有些失焦地朝人群中心的空白处望过去。
他举起枪。
枪响过后是仿佛全宇宙停滞的死寂。
丁明在很久之后的一片哗然声中回过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