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薄荷
（一）
立冬过后，渐渐入冬的夜晚有些冷。
林小淼心不在焉地走在昏黄的灯影之下，暗自懊恼刚才节目里出现的几处口误，并未意识到左后方的白色轿车放缓了速度。
“小淼。”车子在她左侧停了下来。
低沉又熟悉的男声，林小淼从思绪中抽离，车窗里竟是那张多日未见的脸。
“是你？”
“好巧。我在电台里听到你了。”
“哦？那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林小淼对节目中的失误耿耿于怀。
“不，我觉得……很可爱。”
“多谢。”
“你还和以前一样。”男人顿了顿，轻声道，“外面风大，要不要……”
“对了，差点忘了我还有事，改天聊，再见。”
男人几乎要将邀请林小淼上车的话说出口，林小淼抢先婉拒了。庆幸往前两步拐角便是一条小巷，她迅速拐了进去，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平静之下的细小慌乱。她不知道男人若真说出了口，自己要如何应对。
林小淼低头看了看自己，素青色大衣垂坠而下，合体的剪裁衬得她腰肢纤柔，玲珑有致。还好，今天穿得不赖。心下不经意想着，转念又嫌恶起这样不争气的念头。凭什么还这样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宋然呀宋然，你可真伟大。
（二）
林小淼和宋然的相识是在这一年的春末夏初。林小淼刚应聘上S市一家知名杂志社的实习生，宋然是杂志社的资深编辑。编辑部每天像作战一般硝烟四起，实战经验为零的林菜鸟在各种嘈杂焦虑的情绪中穿行，如履薄冰。
只有见到宋然的时候，她会觉得莫名安心。宋然年长她六七岁，他总是面含笑意的倾听，眼神沉静而温柔。他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催眠大师，在你毫无设防的表达之后，化骨绵掌般提出切中要害的意见。林小淼觉得，他是一个闹市中的隐士。
第一次托他改稿是一个热辣的午后，宋然正在伏案写文，阳光映照出他好看的侧脸。
“宋老师，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看下这篇稿子？”
宋然抬起头，眼前人小巧的脸庞真挚而诚恳。
“好。不用客气，叫我宋然就好。”
宋然边看边用红笔小字批注，却听得林小淼“扑哧”一声。
“对，对不起，我看到您案头的《红楼梦》，心想现在哪有男人看这个的，难道是您女朋友送的？”
宋然一怔，随即笑而应道：“这是我自己的书，我也没有女朋友，”他为这个女孩子不动声色的试探感到好笑，便打趣道，“不信，你翻一翻扉页上可有什么深情寄语？”
林小淼内心暗暗欣喜，仿佛听见了蔷薇结出花苞的声音。
自此之后，林小淼便经常找宋然帮忙改稿，宋然也不推托。下班林小淼也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天色已晚，窗外霓虹零落，宋然穿过过道准备回去，忽然瞥见一个托腮冥思的小小人影，“林小淼，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林小淼吐舌，“今天这篇稿子有点难写，我都要阵亡了……”
“小姑娘，文章是需要悟的，走吧，我送你回家，明天再写！”
林小淼抑制不住内心奔跑的小鹿，拎起包就走。
他们无数次并行在静谧而深沉的夜晚，月亮在他们头顶追随，初夏的晚风中有淡淡的蔷薇香气，轻抚得人心生荡漾。他们从杂志风格聊到音乐电影，从温婉细腻的宋词聊到热情奔放的外国情诗，从叶芝的《当你老了》聊到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有时聊到分歧处，宋然也不争辩，微笑着听林小淼高谈阔论：
“黄伟文的词达观，他给杨千嬅写《勇》，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他的词里，无论爱与恨，都坚决而果断，鲜血直流也绝不回头。我爱这一份洒脱。”
直到林小淼说尽兴了，才发现宋然低头含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宋然温柔地笑，“林小淼，你认真的时候真有意思。”
林小淼倒不好意思了。
林小淼的家离杂志社并不远。多少次，林小淼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晚风中走到天荒地老。
（三）
七月盛夏，杂志社组织部分实习生到C市培训学习一个星期。第五天晚饭时间，林小淼终于鼓起勇气发信息给宋然：“C市热得像火炉一样，辣椒也吃不惯，求安慰。”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手机并没有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小淼觉得嘴里的辣变得索然无味。
是不是，晚风花香中那些肆意流淌的暧昧，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电话蓦地响了，是宋然。林小淼心跳飙升。
“小淼，你在哪里？”
“我，我在C市啊。”
“我知道，你在C市哪里？”
“在伊丽莎白饭店……”林小淼不知所然。
“你在饭店等我，我马上过来。”
二十分钟后，宋然当真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林小淼又惊又喜。
“我刚下飞机。杂志社要做一期当代手艺人专栏，我来这里采访，C市是手艺名人聚集地。”
原来如此……林小淼心头有一丝浅浅的失落。
晚饭过后，大家约去唱歌。宋然静静看着林小淼和一群实习生小姑娘闹腾个没完。林小淼偏爱王菲，她用慵懒的腔调唱《催眠》，唱《开到荼蘼》，唱《只爱陌生人》，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脸上两抹红胭脂，扎着马尾率性而为的王菲。几曲唱罢，大家开始起哄宋然。
宋然点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想像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
宋然的嗓音低沉性感，一句一句，他唱得漫不经心，又唱得温柔似水。幽暗的灯光里，宋然的眼睛像揉碎在夜空的星，林小淼沉醉在这种迷离的氛围里，他是为我唱的吗，这一刻，就让自己自作多情到底吧。
（四）
林小淼和宋然越来越热络。林小淼猜不透宋然的心思。他们一起钻研，一起散步，一起海阔天空畅聊所感。有一次，聊到龙应台的《目送》，她说想念父母，他温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林小淼的头，轻声说“小傻瓜，人总要长大”，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未说过他对林小淼的感觉，更从未说过喜欢她。林小淼试探性地问过他，他总是巧妙地回避话题。
杂志社开始流传宋然和林小淼的风言风语。林小淼无意间听到谈话：
“我还以为宋然有女朋友呢，没想到和林小淼走那么近。”
“对呀，以前有个漂亮女生来杂志社找他，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不欢而散。”
林小淼感到双颊发热，五脏六腑之间涌动的不知是心酸还是愤怒。
她明白了第一次提到有没有女朋友时，宋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宋然之间一直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林小淼不再向宋然请教，也不再等宋然一起下班。
她辞职了。
她换了电台的工作，她埋头于电台繁忙琐碎的事物中，不去想关于宋然的点点滴滴。短短两个月，她便得到电台一个新节目试用主播的机会。她每天下班回家写稿，对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说台词，仔细揣摩每一个字的读音和语气。
也许，日子久了，便能释怀了。
（五）
林小淼的心仿佛十一月的冬，车窗里宋然的脸还在她脑海里无法散去。
沉思中，手机响起，是宋然。
“小淼，你终于接我电话了。”
“什么事，请说。”
“我很挂念你。”宋然的声音仿佛低到尘埃里，林小淼有一秒钟的心疼。
“挂念我？你不是有女友吗？还是，你念念不忘的前女友？”
“我们分开一年多了。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她的出轨。”
林小淼沉默，“那为何你总是回避我的问题？”
“我必须承认，当时，我还没有确定自己的想法。”
“那你现在就确定了？”林小淼暗暗生气。
“……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电话那头，宋然轻轻缓缓唱起杨千嬅的《勇》。“小淼，请你给我勇敢一次的机会，好么？”
林小淼的泪奔涌而出。“你看，我就说，黄伟文的词写得很好。”
“小淼，你在哪里？”
“我在S市。”小淼故意。
“我知道，你在S市哪里？”
“我在家。”
“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相爱吧。”
宋然的语气欢欣而笃定。
林小淼这次，真的听见了蔷薇花绽放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