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作文书,其中记录了一场辩论赛。正方的辩题是“人性本善”,反方的辩题是“人性本恶”。文中最后辩赢的是反方。当时我很不解,因为上学的时候,老师明明告诉我们,人之初,性本善。为什么“人性本恶”能辩得过“人性本善”呢。我当时很仔细的看了反方的辩词,结果很吃惊。因为觉得其中的论点,论证,论据都深具说服力。那之前一直存疑,如果真的人性本善,那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坏人呢。后来再长大一些,我终于也开始明白。古代和现代一样,也是满大街的鸡汤文,只是古代的鸡汤文,更朗朗上口,更有水平而已。人性本善,是碗喝起来让人多少有点温暖的鸡汤。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既有神性,也有兽性。伟大起来,真的是感人肺腑。残忍起来,也真的是禽兽不如。他可怕的程度远胜于野兽。野兽的残忍终究是有限的,就算是威猛无比的老虎,在《水浒传》里,也就是那一扑,一掀,一剪,没招之后,照样被武松乱拳打死。充其量,就算是武松干不过他,就被他吃掉。它的残忍到剥夺人的生命就为止了。人不同,人类残忍,懂得折磨,消磨,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如古代刑罚里的凌迟,割够了三千六百刀才让犯人死,中间还给犯人喂点粥,怕死的太快。这种事,野兽做不出来。
我不相信什么人性本善。如果真的人性本善,这社会绝不会是这样子的。我也不喜欢劣质鸡汤文,高质量的另说。尽管它一时间能多少带来点温暖,但这跟卖火柴的小女孩靠火柴取暖一样,小暖一会儿,过后还是无垠的寒冷。还不如迎着冷风前进,把这世上的黑暗都掏出来。然后该动刀子动刀子,改上药上药,改缝针缝针,世界才会真的一点点变好。我喜欢看余华,苏童他们的作品,因为他们在作品都在正视人性本恶这回事。他们的作品不是没有善,但这善是恶的另一面,它依附在恶的另一面,与恶抗争,纠缠,殊死搏斗。有些人喜欢剥离开恶,单独褒扬人性的美好,我总觉得这样的善虚弱无力。
好人总比坏人多,这样的说辞是没错的。但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句深藏沮丧的话。人们总是拿那些坏人没办法,然后安慰自己和别人说,好人还是占了大多数,没事的。这天下,还是好人的。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在不同的时间,情境里,好人可以转化成坏人,坏人也可以转换成好人。即便是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又有几个没干过坏事的。这世上,除了玻璃,没什么真的是绝对的光明磊落。我看着那些没鸡肉的鸡汤,毫无食欲。但我小时候看金庸先生的《连城诀》,差点就抱头痛哭。
金庸的《连城诀》无疑是他的作品里最黑暗,最反鸡汤的一部小说。就算放到整个武侠界,其黑暗指数也能名列前茅。但就是这样一部最黑暗的小说,却有一个最温馨的开端。小学五年级第一次翻开它的时候,读着这个开头,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它的原文是: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乡下,三间小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看来他的年纪其实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象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脸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扑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这个开端真的是怎么看怎么温馨。一个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一少男,一少女,他悠闲地看着他们比武,骂俏。从细节上可以揣测,这两个徒弟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发展下去该是对有情人。但故事还没温馨多久,阴谋就开始一连串的降临在这少男身上。《连城诀》的主角狄云可以算是金庸著作里最惨的一个主角,没什么英雄进化史,也没什么鲜衣怒马的风流史。整部书里他都是被各种阴谋算计紧紧包裹,透不出一丝气。
从狄云跟着师傅戚长发那一刻起,阴谋就已经开始了。师傅将“唐诗剑法”改成“躺尸剑法”教给他,他便一直蒙在鼓里,被人当猴耍,后来监狱里遇见了丁典,被当成内应,饱受殴打。入狱中,他钟爱的师妹戚芳嫁做了他人妇,绝望之时,上吊自尽。自尽后反而被丁典救活,传了他《神照经》和“连城诀”,两人成了生死之交。监狱里丁典凝望窗外的那盆花是一个美好素净的象征,与此对应的,是狄云后来遇上的水笙。在此之前,狄云一路奔波流转,不是被看不起,就是被打伤,直到遇见了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才得到一点所谓的照顾。雪谷之中,水笙不理解他的为人,对他嗤之以鼻。而后“落花流水”四位大侠深入雪谷,死去三个,剩一个伪君子苟且偷生。生死关头,诸多人心表露无遗,狄云的一举一动才慢慢入了水笙的芳眼。
金庸了小说里讲述爱情的桥段并不少。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段誉和王语嫣,等等。但最让我感动的,还是狄云和水笙。他们谈恋爱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有冰冷的雪谷,封冻了整个季节。血刀老祖死后,水笙为狄云做的一件羽衣,那应该是他那时得到最温暖的关怀。原文写: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鹰毛,白的是雁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
狄云提着这件羽衣,突然间满脸通红,知道这自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当真是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发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
当时狄云傻傻地想“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烦之极么?”。他不知道人家水笙已经在跟他谈恋爱了。金庸作品里的女神众多。但是我最喜欢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黄蓉,因为她古灵精怪,而大方向绝不跑偏。还有一个,就是水笙。水笙和其他的女神比,容貌并不算太出众,但也只有她才会费心给狄云这样的傻小子来编一件羽衣。
狄云在整部书里都在和阴谋做斗争,最后“连城诀”的大宝藏被发掘,他一身落拓,零落江湖,也看透世事,厌倦了纷纷扰扰,最后只想回曾经待的与世隔绝的雪谷。那么,最浪漫的结尾来了。原文如下: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每每我看到这一段,都还是全身毛孔舒张,热泪盈眶。心上像洒了把阳光。没什么结局比这个更浪漫的。最温馨的开端后藏着最黑暗的经过,但如果能换来最浪漫的一个结局,或许,也值了。到了这里,我才觉得,狄云其实不惨,他有水笙,比皇帝拥有天下,还要幸福。
说起来,《连城诀》是部“人性本恶”的作品,其中的人心诡诈,心酸让人如鲠在喉。但穿破这些黑暗,提纯出来的那些善,才是真的善。历经恶,才懂得善。而不是,还不知道恶是什么,就用鸡汤来镀金出一个善。
但是这世上的恶,真的是,越少越好。越少,越好。大家都已经有点累了。
2015-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