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总角之宴
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那一刻匆匆降临人世,带来那一身的罪孽,在运劫轮回的笑语哭声中受那无穷的煎熬。在喜欢泥沙的季节里,时常去猜想那搬山填海的传说,是否自己也曾身在其列。在春花秋月的嬗替中,不觉间便送走了嬉不知愁的年华,眼神开始留意别人的脸色,透过重重叠叠的幻影,努力地寻找那份属于自己的真实,百折不挠地在欲望的驱使下拼搏沉浮。那无边的思绪,总伴着难言的苦涩。这,是一种只有起点而没有终点的苦旅。而当身感疲惫的时候,驻足回望那曾经的历程,方深深地感悟那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真谛。随着一声长长的哀叹,于是便皱起了双眉,绷紧了脸皮,任那无情的岁月在脸上刻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澎湃着的心胸开始干枯,沉淀,忧愁在心中开花,结出累累的苦果,直至枯萎……然后坐于檐下的一角,任萧索的西风吹拂那花白的头发,微闭上双眼,回忆那如烟如雾的往事,重嚼那些酸甜苦辣,伴着天边的夕阳,缓缓地沉沦,直至消失……
在群山缭绕之中,有一座形如卧牛的山弧了大半个圆,与对面一排高耸的峰峦相辅,共同勾勒出了这个千多户人家的卧牛寨。一条黄橙橙的公路,填平了山与山之间的沟壑,巧妙地盘旋而来,穿过寨子,然后又钻进大山的缝隙,继续蜿蜒开去。一条洁白如练的小河,在金黄的沙滩上缓缓地流淌,毫不偏倚地把寨子分成了两半。两岸翠竹如潮,郁郁葱葱地从村头连至村尾。寨中的房舍东一堆西一簇的,泥砌的旧式金字瓦房与平顶的混凝土建筑相杂其间,更有那水塘篱笆,垂柳梧桐,稻田菜圃,相偕成画。卧牛寨自很久很久以来,便一代一代地繁衍,一个脚印跟着一个脚印,一个故事重复着一个故事,几乎从没犹豫和改变过,尽管闭塞的上空还积压着重重的贫困。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大潮的一声惊雷,这才震醒了卧牛寨的千年沉梦,人们似乎这才知道山外原来还有那样的大世界,几乎在一夜之间,他们冲破了大山的隘口,纷纷下海弄潮。于是,家便成了借宿的旅店,暂泊的港湾。热闹,几乎全给青年们带到了外面,只有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四下里才能听到那带着童音的亮丽呼声。
时值九十年代初的夏日,天空中晃悠悠地飘着几朵白云,稻田上,一片碧油油的绿意盎然,小青蛙儿在此起彼伏地“呱呱”而歌,燕子在低空里闪展腾挪,虎头蜻蜒悠然地盘旋在草地上的几头黄牛之间,伺机猎杀前来作恶的牛虻。最得意的莫过于蝴蝶了,它们除了采食些花蜜外,余下的功夫全花在了搔首弄姿上,就算停下来的时候,也总忘不了把那绚丽的翅膀扇上几扇,以炫耀一番。
竹林下的一块大石旁,放着两只干瘪的书包,八岁的文勇和林华在近旁的稻田里挖来两把泥巴,放在石上不停地揉搓,揉至极柔极韧,又摆布成饭碗之形,在底端吐上一口唾沫,再小心地磨抹到极薄,然后各自捧起一个,口里叫着“一、二、三,嗨!”把那泥窝倒转对着石板猛掼下去,随着两声脆响,泥窝因里面空气膨胀而在底端爆裂,开了两个梅花形的口儿,只听他们齐声欢呼。林华说:“看,我的比你大!”文勇说:“不,我的比你大!不信,量量看。”随手扯来一条草根,和着两个泥窝的口儿一量,果然是他的大了近粒米,这下可得意了,说:“没错吧?你输了,补给我。”
林华跺了一下脚,在自己那团泥窝上捏下一块来,揉成扁扁的一个圆块,贴在文勇那一泥窝的裂口上,按规矩念念有词:“补补补,补你个大屁股,保我下回你没法补!”文勇笑说:“再来,再来。”
这时,竹堤的那头也嘻嘻哈哈地走来两个肩挎书包,和他们年岁相约的男孩,一个稍高,一个略矮,手里各捧着一只黄瓜正咬得起劲。一个说:“这回那个老太婆可又要骂上一阵了。”另一个说:“要是能有些白糖蘸一蘸,那才又甜又脆哩!”
文勇和林华脸上露出一丝不快,竟似是给冲走了不少兴儿。林华说:“是阿明和阿辉,谁叫他们来的!” 文勇说:“别理他们,咱们玩自己的。”
但那阿明和阿辉却径直朝这边走来了,大声说:“哈,小勇儿,阿华,我们来了。”“打泥爆吗,我们也来。”
文勇嘟了一下嘴,说:“来就来,输了可不许耍赖。”
林华看着他们手中的黄瓜,说:“又偷了谁的瓜来吃了?”
阿明说:“是老蔡婆的,她的瓜特别的甜。” 阿辉说:“她骂人最凶,我们就专扭她的瓜,让她骂个够。她若问了起来,你们说没看见就是了。”他们边说边把手中的黄瓜远远掷向河心,放下书包。
柳明在书包里拿出一支精致的塑料玩具手枪,瞧了下,又放回书包里。林华恼他显摆,讥说:“有什么好看的,又打不响。”柳明在枪上呵了两口气,说:“反正你也没有。”跟着将塑料枪放回书包,和阿辉蹦跳着到田里去掏泥。
文勇低声埋怨说:“这两个妖怪,专和老蔡婆作对,这回非叫大家都挨上一顿臭骂不可了。”
他们四个都刚入学前班,天天都比入了学年的少上二节课,不论是上下午都大有时间玩耍。这大好夏天的竹林和河滩更是他们的乐园。文勇的正名叫高文勇,和林华一入学便成了密不可分的伴儿。那阿明叫柳明,阿辉则叫阳阿辉,他们两个是班里有名的捣蛋王,平日大家都不大乐意与他们为伍。
柳明和阿辉取来了泥,与文勇和林华各据一方,不亦乐乎的揉搓着做起了泥窝,四人脸上渐渐溅上了泥花。阿辉的手气最差,几个回合下来,掏来的泥巴已输得只剩下一个小团儿。气得他把那泥巴狠狠地一摔,说:“不玩了!”他却不知自己就是输在这急性儿上,每次扬起手的时候泥窝都歪了准头,没和石板面吻合,以至泄气而无法使内空爆裂。
林华本就不大乐意和他玩,说:“我又没叫你来!”手一扬,“叭”的一声,那泥窝爆了个大大的口儿,乐得他蹦起老高,叫道:“这回我准又赢了!”
阿辉瞧着心里有气,大声说:“再来!我就不信赢不了你!”把那团输剩的泥巴掷走,又抢到田里去掏泥。
一只绚丽耀眼的凤蝶扑闪闪地飞了过来。阿辉一见大喜,弃了泥巴,顺手操过一条竹枝,“呼”地一声便扫了过去,兴奋地叫道:“哇,好大的蝶儿!”由于过急,这一下竟没扫中。
忽听两声尖脆的女孩惊呼,其中一个急叫说:“喂,别打,别打,是我的蝶儿!”
阿辉这才注意到那只凤蝶原是给一条丝线系着了。顺着看去,另一端真的执在一个女孩手里,竟是同班的何花妞。在她身旁,自然就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韩月兰了。只见月兰手里也执着一根丝线,那一端系着的,却是一只凶猛的虎头蜻蜒,正在张牙舞爪地飞舞。
阿辉平日无事尚要去拈惹别人,此时见这么漂亮的蝶儿落在了同龄女娃的手里,更是心有不甘,花妞的制止更激起了他的泼劲,强辩说:“怎么是你的蝶儿,是你养的吗?”
花妞急说:“是我抓来玩的。”
阿辉哈哈笑说:“你可以抓来玩,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抓来玩?又不是你养的!”边说边“呼呼”连扫几下,眼见仍没扫中,便索性将那丝线扯了过来。
花妞哇的一声哭开了,骂道:“死阿辉,小赖皮,你欺侮人!”
这边的三个男孩早没兴儿玩泥巴了,眼见阿辉作恶,文勇喝道:“别人的东西,抢得的么?好不要脸!”林华也说:“抢来玩,又有什么兴儿?”柳明却嘻嘻地拍手直笑。他和阿辉一样捣蛋惯了,此时只希望阿辉快点一竹枝下去,把那蝶儿打个稀巴烂,花妞哭得越响越好。
月兰长得娇娇小小,性子也最柔,拉了拉花妞的衣衫,小声说:“花儿,咱们再去另找一只,不要这只了。”
阿辉大笑说:“对,对!你也去另找一只算了,这只蜻蜒,就一并给我好啦!”抢上几步,伸手便把月兰手中的丝线也扯了过来。
月兰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嘴儿扁扁的,但又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那蜻蜒很是凶猛,横冲直撞,只几下便和那只凤蝶的丝线绞在了一起,忽又倒冲过来,落在阿辉颈上,那带着钩儿的四只脚深深地抓进了他那细嫩的肉里,直使他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直竖。随着一阵剧痛,竟是给那蜻蜒的巨嘴咬了一口。他惊怒交加,反手一把将那蜻蜒抓了下来。捏了个稀烂。
花妞和月兰见他如此狼狈,不禁都嘻嘻一声,破涕为笑。文勇和林华更是乐了个前仰后合,只有柳明大感不乐,凶霸霸的叫道:“好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