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礼物
我让昭舒服地靠在床头,“好了,还是先吃蛋糕吧。”
“嗯!噢,圣诞礼物,埃伦说,礼物都在你这里。”
“哈,先吃蛋糕,东西少不了。”我笑着摇头,先把蛋糕拿出来。立刻,黄油加糖所特有的浓烈香味就充满了整个病房。
“真香!”昭对着那些黄灿灿的蛋糕,闭上眼睛,很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插起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真好吃,是你母亲做的?”昭又插起一块。
“是啊,为这儿,她跟赖宁格太太早晨四点多就起来了。”
“家里有仆人,你母亲还亲自做,她一定非常爱你。”
“我想应该是吧。”
“应该是?”昭吃着蛋糕,不解地看着我。
“以前我并不觉得。小时候我由保姆带,八岁去寄宿学校,放假回来时,就跟伙伴们玩。母亲很少跟我在一起。她有自己的生活。直到这次回家,我才突然明白,我对她是多么重要。”
昭默默地听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嘴动得越来越慢,最后手也停住了,两眼望着前方,一眨不眨,想得出神。
“嗨!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蛋糕太油腻,不合胃口。”我举手在昭的眼前晃晃。我只知道自己喜欢,却忽略了昭是中国人,可能不习惯这种重奶油蛋糕的口味。
“噢!不!我很喜欢。”昭忽然醒悟,赶紧吃起来,眼眶里满是晶莹闪烁。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昭摇了摇头,继续吃蛋糕。只是现在,他吃得很慢,仿佛每咬一口都在细细品味,也或许是有点心不在焉。
“是不是想家,想母亲了?”
昭微微点头。“我们那儿的蛋糕是蒸出来的,就鸡蛋、面粉跟糖,不加奶油。闻起来清香、怡人,吃起来细腻、可口。”昭吸了口气,“记得小时候,每次母亲做蛋糕,我就会蹲在灶台边,一边帮着往灶膛里添加柴火,一边眼巴巴地等着……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抬起眼睛,望向窗外。
我跟随那幽深而清澈的目光,穿过紧闭的窗户,飞跃千山万水,仿佛来到江南水乡。粉墙黛瓦的深宅内,热气蒸腾的厨房里,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正忙碌着……
“娘,好了吗?”伴随着稚嫩的叫声,灶台后面露出一张被炉火烤红的小脸。
“好了。你快去洗手吧。”
男孩跳出来,把脏兮兮的小手伸进水桶,使劲洗了两下,便拎出来,一边往屁股上擦,一边跑到女子身旁。
女子掀开灶台上竹编的蒸笼,吹开蒸气,一只只心形的奶黄色蛋糕细细嫩嫩的,煞是可爱。
男孩急不可待地伸出手,将要抓着蛋糕时,“啪”的一声,女子在男孩胖胖的小手上拍了一下。
男孩下意识地缩回手,满是委屈地嚷道:“娘!我洗过手了。”
“看你猴急的,这么烫,怎么吃啊?”女子用竹筷夹起一只蛋糕,放在青花瓷盘里,“给,等凉了再吃,小心烫着舌头。”
……
昭低下头,神色黯淡,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他,只好把牛奶递过去。
“看,这是你昏迷时,他们来看你,留下的。”我把昭的圣诞礼物悉数拿来,堆到他面前。“只是,我不太确定这些都是谁送的,你能分清楚吗?”
昭点点头,“他们昨天跟我说,他们后悔了。要是知道我会在平安夜醒来,他们就自己给我了。”昭指着帽子和围巾,“这些是教授和马丁他们送的,他们有人在缝纫组。”
“噢,这束花也是他们送的。”我把窗台上的那束假花拿过来。
昭望着那束花,感叹道:“做这束花,他们可是花足了心思,真是难为他们了。”
“可不是。我开始还不以为然,到底不是真的,但是后来,我庆幸这不是真花。不然,它早就谢了,你根本看不到。”
“你知道吗?那些日子,我迷迷糊糊的,当真以为它们是真的鲜花。心想着,一定是上了天堂,不然,大冬天的,怎么可能会有鲜花盛开呢?”
我拿起那本圣经,在昭面前一晃。“昭,你不是会希伯来语吧?还是你已经信犹太教了?”
“哪里,我怎么会。”
昭接过圣经,轻轻抚摸精致的羊皮封面,叹了口气道:“我昨天就对埃伦说,他们真不该送我这本圣经。圣经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是啊,他们能够把这本圣经保存到现在就很不容易了。”入营时,犯人的一切私人物品都要被没收,特别是书、圣经之类,关乎精神、思想方面的东西。“我想,他们保留下来的圣经也不多。”
“据埃伦说,他们还有一两本。现在圣经是营里所有犹太人共同拥有的,这次,他们是集体讨论后,一致决定把这本送给我。”
“他们是要通过这本圣经,送给你主的庇护和他们的祝福,你就收下吧。等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会学习希伯来语呢。”我努力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心里却又多了一份担忧:犹太人的圣经是属于严格查禁之列的,一旦发现,不仅书被没收、销毁,持有人也将直接处死。
“埃伦也是这么说的。”昭眉心舒展,神态安详,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的危险。“这个,也是埃伦他们送的。埃伦想得周到,知道我看不懂圣经,就给我一本看得懂的连环画。”
昭像孩子似地嘿嘿笑着,打开《格林童话》。忽然从书里飘出一张纸,昭拿起来,展开。
“这是……”我刚想问,只见昭拿着纸的手颤动起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血色渐渐退去。当他抬起头,急切地问我“这是哪儿来的?”的时候,他惨白的脸色,惊惧而痛苦的表情使我的心紧缩起来。
“我以为……你知道,我不记得谁拿来的……它是跟这些礼物一起留这儿的。昭,你认识这张画吗?”我艰难地问道。
昭点点头,稍稍镇定了一些,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轻声说道:“画是法比安画的,诗是加布里尔写上去的。”
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加布里尔是死了吗?”昭的声音非常无力。
“是的,就在他们发现你的时候,已经死了。”
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等了一会儿,昭的神色让我担心,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怎么办?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这张画?又在这个时候送来?是好意还是歹念?我曾经希望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让昭忘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算不能彻底忘记,至少不要再触及尚在流血的伤口。现在看来,我的愿望太过幼稚,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这个环境之中。那好吧,该来的终归要来,关键在于我们自己。
我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帮昭躺下,只在他头后面多垫上一个枕头,然后在床边坐下。“昭,如果你不介意,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昭完全没有迟疑。
我舒了一口气,昭是需要向人倾诉的,这些他都憋得太久了。
“每次夜里在探照灯下走过操场,我都很紧张,又羞愧,但是那天,我坦然、平静,该结束了。”
“那天,你站了很久,你在等……”
“是的,我在等。”
“如果我不来,你真的就一直等下去,直到哨兵帮你结束这一切?”
“是的。”
“为什么?”
“我累了!如果我告诉你,我累了,你能够接受吗?”
昭的声音不大,却把我震得分不清方向。我摇着头,说不出话。
“我不怕苦、不怕牺牲,但是一切必须有意义,必须值得。”
“难道你认为,你所有的付出都毫无价值?”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法比安死了,阿夫兰死了,拉尔夫也死了,还有那个小姑娘。‘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抗争和牺牲,不仅救不了任何人,反而会连累更多的无辜者,那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毫无价值的。既然如此,这个生命,虽说不会因此而变得罪恶,却也实在没有再存在的理由了。”
不,这不是真的。我在心里呼救。难道真的像恩斯特说的那样,他累了,放弃了,崩溃了。这么说来,我并不了解他。
“那么回家呢?家、母亲、故乡,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昭没有回答。他根本没法回答,满眼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梗塞了咽喉。
我应该想到的,他累了,无能为力了。我为什么这样心痛?因为我把他当成神,其实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二十岁的大男孩。
我握住昭的手,紧紧地,希望能给他一些力量。
“谢谢你!当时你大叫着冲过来,冒着哨兵随时会开枪的危险,在探照灯的光晕中,就像个天使。”
“不!我很惭愧,很后悔,我应该……你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