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家里人就很多,阿娘(上海话祖母),爸爸,姆妈,妈咪(妈咪是我父亲前面一个太太),嬤嬤,大姐,小姐,我和弟弟。
我家由于父亲坐牢,全家陷入绝境。先是阿娘隔天跑当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去当,每当当票到期时老人就急得直跺脚,愁容滿面。后来,东西也当完了,就开始卖家里的家俱。
母亲没办法,找不到工作,因为没有人敢用反革命家属。 无奈之下姆妈只有做起全上海最低贱的活——帮人家洗衣服,倒马桶。
那时的上海冬天极冷,碗口粗的下水管都冻结成了冰,我在楼梯口看见母亲在自来水笼头下洗衣服,还有我的大姐拿只小脚盆也在帮姆妈洗,冰冷的自来水冻得两人手发红。不时有人过来要用水,就对姆妈说,“美娜娘让一让”,母亲就停下手,站在边上,把手放嘴边哈着气。大姐这时也会学作母亲的样子,把自己两只刚成少女样子的手放在嘴边也哈口热气。
姆妈啊,大姐啊,我欠你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是你们用自己的血泪和尊严在养活我啊。
我的大姐当时才十四五岁,一直到陈根财回到黄河路重开起了厂,大姐到陈家作工,后来56年公私合营,大姐成了上海钟厂的职工,她的一生才安定下来。
那时为了生活,我家嬤嬤还在弄堂口路边卖过煮番薯(山芋),有时到晚上仍没卖完,那剩下的就是全家人的晚饭了,所以小时候有几顿吃伤了,从那时看见熟山芋就反胃口了。
嬤嬤是阿娘从温州乡下带到宁波,又从宁波带到上海的,本来是童养媳,比父亲大很多,长大后父亲不愿娶她,她从小在这家里长大,自然也不愿离开,阿娘就把她当女儿养,我们就叫她嬷嬤了。父亲的姐姐是叫嬤嬤的。
一九五六还是五五年时上海爆发大流感,我们石库门里许多人都感染了,我也感冒了,我家嬤嬤本身就有哮喘病,而且很严重,她也染上了。
一天午后,我睡在床上,忽听阿娘叫嚷起来,很快玻璃老太太家的小吊子叔叔跑进门把我从床上抱起,抱到他家床上睡下,这时我才醒来。有人告诉我,“你家嬤嬷死了。”嬷嬷是我家里第一个离世的亲人。
当时上海的社会还是讲点法律意识和人道主义的。那时阿娘因为已经六十多岁,所以每月还有三元多生活补助,我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学费也是免的。尽管如此,家里还是一直窘迫。一直到大姐工作,妈咪到北京去当保姆,家里环境才有稍许改观。
当然再艰苦的情景之下还是有开心事的。母亲最开心的就是我大哥在礼拜六或礼拜天回来。每次他都带几个年纪相仿的年青人回来,来时还会带许多菜。母亲虽然忙,但脸上是洋溢着欢乐的。
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青人,血气方刚。他们吵着闹着,全家人也跟着欢快起来,而且又有好菜了。他们的到来似乎在帮姆妈向世人宣称,“我是有依靠的!我的儿子女儿都成人参加工作了!”所以母亲非常欢迎他们来,那几年每个礼拜天也成了母亲最开心的日子。
一九五七年母亲生日前后,我和母亲都生病了,母亲带我去看了中医,那是我第一次看中医。不知是谁的主意,整个石库门里的邻居都怂恿母亲做生日,母亲就想着借此冲冲喜好去除疾病。
那几日家里好热闹,大家都在准备母亲的生日。当天酒宴摆在玻璃老太太家里,当然我们孩子是不准上桌的。可是我在家吃饭时,我说我也要喝酒,母亲竟然破天荒地倒了点黄酒给我,我拿起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真难喝啊!大人们为何要喝酒呢?
那几日家里也来往了许多亲戚,我的几个阿姨还有小娘舅都来了。也有许多邻里来给母亲祝寿的好不热闹。其实也是苦中作乐了。
还有弟弟,也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父亲吃官司后,我们家三间房就只住了一间大点的房,房间里放了一张大床和两张小点的床。一张小床是阿娘和嬤嬤睡的,另一张小床是妈咪和一个姐姐睡的。大床上睡着母亲,弟弟、我还有个另一个姐姐。通常都是母亲带弟弟睡一头,我睡另一头,每晚睡了我都要钻进被子里去弄弟弟的小脚,却也因此常常讨骂。
弟弟小时候胖乎乎的,非常可爱好玩。那时妈咪有个姐妹,我们叫她惠玲阿姨的,非常喜欢他,每次来总是抱着弟弟,嘴里叫着弟弟的小名:“大头大头,跟阿姨好伐?”可我母亲怎能舍得呢?听大人说弟弟在医院刚一出生就潵了泡尿。以至于以后阿娘和姆妈也总拿他调侃,都是你的一泡尿把家冲脱了。
那年里有段时间,家里人把日用品和衣物都打包了,好象要搬家一样。一天放学母亲告诉我,我们要搬回宁波老家了,是政府动员自家同意的,而且宁波老家我们还有祖屋,租给姓戴的人住着。作为孩子,我们那时什么都不懂,反正心想只要跟着姆妈就好了,姆妈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过了一晌,阿娘又把包打开,姆妈说不去宁波乡下了,具体什么原因,至今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在梅福里过着艰苦的日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