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挑海”
刚刚翻过一个年头,村头贴公告的矮墙又多了一张鲜红的告示。告示里头主要写了罗何水库泥沙淤积严重,为了不影响今年的水稻种植,每家每户必须按人头数到村公所领“面积”:每个人头十平方米。先到先划,越在后面领的,划分到的距离就越远。
这张告示对于村民们来说并不陌生,它每隔两年便会贴出来一次,村里人叫它“挑海”。说白了就是扁担加塑胶桶,用人力去把沉积在水库里的泥沙挖起来,搬运到别的地方去。
阿秀是个能干的姑娘,自从她嫁到何家,大事小事都是她一人“做主”。实际上就是家里的田地都归她一个人张罗,所有的农活都压在她一个人肩膀上。她男人在煤山挖煤,吃苦不说还担着生命风险。所以阿秀想,如果自己多努力点,也许不多久可以让男人换个好点的差事。
阿秀娘家就在本村,不过她姓罗。娘家还有一个弟弟,结婚两年,育有一女。告示一出,弟弟来找阿秀,说是媳妇儿想让他到城里的亲戚家去学做饲料生意,阿秀自然觉得是件好事。自从父亲死后,母亲一人拉扯他们几个姐弟活下来已是不易,姐弟几人中只有弟弟上过学,他要是能学成,自然是全家人的骄傲,母亲下半辈子也可以享享福。只是这样一来,娘家四十平方米的“挑海”工作就是她一人的了,阿秀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立刻答应了下来。
弟弟刚走,何家的大嫂来了,一个劲儿说大哥的“无能”。如今他们夫妻打算带着孩子出去广州打工,听说那里有很多工厂,做什么都来钱。阿秀这会儿要接的就不仅仅是几十平方米的“挑海”了,还有一双公婆。阿秀能怎么办呢,昨天男人才刚刚来过电话,要她和哥嫂多帮衬。
于是,阿秀一个人到村公所领“面积”,一张一百一十平方米的“账单”拿在阿秀手里,她有些失神。村里人知道她的事情后,大家偶尔也会帮她挑一点。嫁到别村的两个姐姐都带着姐夫来帮着挑了几天,但是他们各家也都有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一直耽搁在“挑海”上,所以大部份的活还是阿秀一个人担着。
每天,村里人干到天擦黑就回家了。可阿秀不行,她除了“挑海”,还要干田地里的农活。她的事情永远做不完,每天干到半夜,回家吃碗开水泡饭,简单睡一觉又要开始干活。
她才22岁,却要担负起几个家庭的“希望”。阿秀始终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好日子总有一天会来到的。
2.拾娃
是日,天光尚早,阿秀已经打好一壶水准备出工了,她到水库时,还不见一个人。阿秀换上水鞋开始“挑海”。没挑几担,阿秀听得坝上好像有猫叫,细听又像小孩儿哭。阿秀心里有些发毛,早就听村里的老人说,经常有人把死去的婴孩扔在水库坝上。难不成是日头还没上来,遇到什么“邪祟”?阿秀硬着头皮又挑了一担,她心想,我平素里没得罪过什么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了,还能撞上“脏东西”?
再回到水库,哭声还在。阿秀听那声音有些沙哑,不比刚刚听得洪亮,又听得咳嗽几声,声音变得有些微弱。
阿秀壮着胆子走到坝上,只见草丛里好像有一个襁褓。阿秀快走几步,一个红底起白花的襁褓里可不躺着一个小婴儿。见得她嘴唇发紫,全身颤抖得厉害,像是冻坏了,阿秀慌忙抱起襁褓。一个红纸包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掉了出来,阿秀不识字,便没有拆开,赶紧抱着孩子在坝上大喊“谁家孩子哎,是谁丢了孩子?”喊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荡着自己的话。阿秀觉得自己好傻,有谁会这么不小心丢了抱在怀里的孩子?
阿秀不敢把孩子抱回何家,她径直把孩子送到娘家去。幸而母亲曾是地主家的女儿,识得些字。母亲一字一顿地念那红纸上的字:“农历十一月初五生,愿善待她。”拆开红纸,里面有一沓零钱,一数刚好100元。
母亲说,这是天意。阿秀打心里也喜欢这个孩子。自从18岁嫁到何家,公公婆婆就盯着她的肚子,终日对着家堂囔囔自语:“赐我孙儿……”。阿秀也想要个孩子,奈何一直无法如愿。他们到城里大医院看过,医生说是自家男人的问题,不会有孩子了。两口子哪里敢和公公婆婆坦白,只是一味地遮遮掩掩。
如今,阿秀有个女儿了,她欢天喜地地到两个姐姐家报喜,顺便去“取经”。姐姐们听她一说,又是惊又是喜。匆忙到街上买了奶瓶、婴儿服、摇篮……回家把那洗得发软的纯棉床单,三下五除二撕成小块给孩子当尿片。
那时,村里、镇子上还没有奶粉这种高级货,阿秀去和村里的新妈妈们讨奶给孩子喝。实在讨不来就用米粉煮成米糊喂孩子。只是这才三个多月的孩子哪里喝得米糊,没几日,孩子就生了一场大病。
阿秀抱着孩子坐在医院的凳子上,只觉四肢绵软无力。她感觉头好重,就快撑不下去了。她心里一紧,想着她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就要离自己而去了吗?孩子昨天还微微笑了,今天一大早孩子就睁着一双眼睛怎么也合不上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二姐看阿秀此时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料定她是“成不了气候”了。她一把接过孩子,跑到急诊科。医生一上来就用了抗生素,二姐也是头回听说,什么“头孢”“先锋”……医生问:“孩子有过敏史吗?”二姐如实说:“孩子是拾来的,不知道是先前就带着病还是在水库坝上给冻的,求医生您,不管用什么药什么针,能捡回她一条命就行。”医生见状也不问了,自顾自地用针用药。
接下来一周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孩子果然不负众望一天天好了起来。阿秀也在医生的指导下去大商场买了奶粉,学会了如何喂养孩子。医院的医生、护士、病人听说有这么个“传奇宝宝”,大家都来看她。大家都争着给孩子取名字:“拾得”“拾娃”“拾妹”“海娃”“水儿” ……
回到村子后,不光是本村的人,外村的人们听说也都纷纷赶来,都来看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她一天天长大,虽然没有大病,可小病还是一直不断。阿秀母亲说,定是名字没有取好,故请了“仙人”,到寺庙里做了一场法事,求了“仙人”赐名,叫“珂玥”——珂,代表白玉一样的美石;玥,则是一种神秘的佛珠。仙人说,“她既是到了寺庙求名,就是和佛结缘。虽然她被人当石头一样遗弃,但是遗弃她的人,不知道她实则是一块不普通的灵石。”
说来也怪,自此,珂玥就不怎么生病了,一如常人的孩子,吃得、哭得、耍得……
3.别离
珂玥从小在外婆家长大,阿秀时常忙农活,照顾不得孩子,所以孩子自然和外婆最亲。珂玥上初中这年,外婆病重,村里人时常看到一婆一孙走在路上,到处寻医问药。可惜即使住进大医院,医生也说外婆的病太多太杂无从下手。几经商量,姨妈、舅舅们决定带外婆回家,没过几天,外婆就离世了。
这件事对珂玥打击很大,她第一次面对至亲离开自己,第一次抱着外婆枯瘦的身体,感受着她渐渐失去的温度。珂玥还没来得及孝敬这个总是省吃俭用给她买好吃好穿的外婆,还没来的及告诉外婆,她离不开她,她就这么匆忙地走了。
珂玥当年是水库坝上捡回来的事情,附近几个村子人尽皆知。有心存歹意的人曾多次告诉珂玥阿秀不是她的生母。只是那时她还小,有句话说得好,“小孩子之所以快乐,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烦恼,而是他们根本不在乎烦恼。”珂玥那时就是这样,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觉得自己没比别人少什么。而现在,外婆走了。她觉得留下来没有什么意思了,转而萌生出了去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念头。
任凭爸妈、几个姨妈、舅舅、表兄妹们怎么劝说,珂玥都坚持想去试试。她想问问自己的生母如何舍得抛弃自己?她想问问自己的生父,既然不想要她,为何让她来到这个世界?
当然,这毕竟是毫无头绪的事情,她光有念想却无从下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否还在这个城市,是否还在人世。
阿秀和自己的丈夫对珂玥的抚养态度,只能用“溺爱”来形容。他们对她百依百顺,从来不轻易对她说一个“不”字。她们太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也心疼这个“没爹没娘”的弃儿。可是她们的不作为导致的是珂玥的自私自利。她向来做事只考虑自己,哪管他人。比如,别人下地干活,自家孩子都是煮好饭,送到田间地头给自己的父母饱食一顿,或者父母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
而阿秀呢,每次饿着肚子回到家,还要客客气气地问:“玥玥饿了吗?想吃什么?”最让阿秀感动的一次,还是干完活回到家,珂玥煮了一大锅泡面。
阿秀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是一味地付出着,她以为这样就是对孩子最好的。
珂玥不光成绩一塌糊涂,和同学之间矛盾也很多,还多次参与打架。一次家长会上,阿秀被班主任作为反面教材,当着那么多家长被骂得“狗血淋头”。她自问这么多年做事严谨有序,管理起庄稼村里也是无人能及。可是第一次,她被一个老师骂得抬不起头来,甚至说她“不配为人母!”这句话深深伤害了阿秀。
她曾今那么渴望做个母亲,如今她是一个母亲了,却被别人如此糟蹋这个称呼。她觉得内心承受不了,于是第一次挥手打了珂玥,她质问珂玥:“别人有的你都有,为什么别人可以好好学,学得好,你却不能?”珂玥从小没受过这么重的“惩罚”,回头说了一句:“你又不是我妈!”然后夺门而走。
也许珂玥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天,她可以有勇气,走出这个家门,如今,她终于有了理由——养母打了我!
4.寻亲
珂玥靠着几个同学的接济勉强过了些时日,她不去任何亲戚家,她认为阿秀已经发出了“全城通缉令”,只要她一露面,必然马上会被“押解回家”。
另一头,阿秀已经失了主张,慌不择路地到处去寻珂玥。她一边找一边想,老师骂得对,是她自己没尽到做母亲的义务,珂玥走到如今这一步,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但是她又想让珂玥回家, 她愿意将打了珂玥的一巴掌十倍几十倍受回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人更重要。比起学习、性格、人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更担心珂玥在外面受到伤害。
可是她哪里还找得到珂玥,只能叫来亲戚们一起商量该怎么办。亲戚们知道孩子走了以后,一致觉得即使孩子回来了,心也不在阿秀夫妻身上,倒不如让她去找。退一万步来讲,只要她自己觉得开心幸福,作为亲人,没有人会去干涉她的选择。阿秀夫妻也连连表示赞同。
为了珂玥不至于被骗,她们也分头行动,去打听当年是谁家扔了一个女婴。只要找到真正的亲人,珂玥就安全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姐在镇上打听到一户人家,说是当年这家人把村里老房子租给一户外地人家。她们在老家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家里又受不起罚款,所以跑到村里来躲着生。没想到第五个还是女儿,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她们扔掉的。
更幸运的是,那家人的一个亲戚还在镇上做生意,顺着这条线,阿秀很快联系上了珂玥的亲生父母。对方虽然在外地,可是听说自己当年扔掉的孩子还活着,激动得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阿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故作镇定,一边要了对方的地址,并告知对方珂玥会回去寻亲。一边把消息故意“泄漏”到附近村子里去。
珂玥果然得到了消息。不日便踏上了寻亲的路。
珂玥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几经周折找到了小镇,镇上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卖着她没见过的糕点。珂玥买了一些吃的,她想自己应该不需要钱去别的地方了,所以把同学凑给她的路费,全部用来买“初次见面”的礼物。
珂玥照着门牌号找到了“自己的家”,她心里的愉悦已经堵在嗓子眼,感觉就要“喷”出来了。珂玥按耐着激动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女声传来:“谁啊,门没锁。”虽是方言,这句珂玥倒是听懂了,她推开门,走进屋子。
珂玥环顾着这陌生的一切,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喂饭。她支支吾吾说明来意,女人瞬间明白了,放下孩子走过来一把搂住她,两个人抱头痛哭。
珂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就在当天,妈妈叫回了在外做工的爸爸、已经出嫁的三个姐姐、一个还在上初三的姐姐,加上眼前这个四五岁的弟弟,一家人团聚了。可是爸爸和姐姐们都好像心里装着别的事情,匆匆见面后,各自一番说辞离开了。妈妈倒张罗让珂玥多吃点,可珂玥哪里还有胃口。
是夜,珂玥肚子饿得有些发晕,她在姐姐们出嫁前住的这间屋子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半夜爸爸回来了,她的房间和爸妈的房间只隔着一堵墙,她清楚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是有些词句她听不懂什么意思。偶然听得说上学的钱、吃饭钱、弟弟的房子……想必他们是在讨论这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女儿今后如何安顿的问题。
珂玥有些茫然,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个“不速之客”,但她们毕竟是自己亲生父母、有着血缘关系的手足,珂玥想着想着含泪睡去了。
第二天清早,珂玥起床后一如往日,坐在屋子的窗前玩手机,等着妈妈喊她吃饭,可这一等就等到下午一点多。家里人都出门了,他们干活的干活、读书的读书。妈妈下班回家匆匆炒了点饭,和珂玥对付了一顿,妈妈交代她要是饿了可以自己再做点吃的。珂玥连连答应,可她从未碰过灶台,更别说是一个陌生的灶台。
晚上,吃过饭,弟弟也睡了,这时爸爸还没有回家,珂玥叫来妈妈想和她谈谈。珂玥和妈妈说想继续念书,至少把高中上完。妈妈的回复出乎意料的快,她说家里经济不允许,她之前的几个姐姐没有一个上到高中的,识几个字就好了。女人学那么多也没有用,即使上了学,毕业就嫁人了,娘家啥也捞不到。想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异常流利。珂玥有些失望。
曾今,阿秀是用鞭子赶着自己去上学的,她不希望女儿以后和她一样,文盲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一辈子。珂玥想起那些自己半夜饿肚子的经历,无论多晚,阿秀和丈夫都会起床给珂玥做饭,从来不让她吃一口剩饭剩菜。珂玥内心有些崩溃,在“自己家”的第二个夜晚,她失声痛哭。
5.归来
半年后,珂玥回来了,整个人用“脱胎换骨”形容一点不为过。她见到村里每个人都笑着点头问好。性格比以前好了不止一倍。村里看着她长大的人都说珂玥真的懂事了。
以前她只有在需要阿秀的时候才叫她妈妈,如今,一有机会就黏在阿秀左右一口一个妈妈,感觉怎么叫都叫不烦。阿秀也在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的体验后更加珍惜这份感情。
一个和珂玥年纪相仿的表妹后来问珂玥:“玥玥姐,你怎么去了一趟变化这么大呀?”珂玥故作神秘地说:“性别都能改变,性格还不能改?可以可以,仅需‘大死’一次。”表妹看着这个说话老道到有点“腻味”的表姐,摇摇头:“啧啧啧,真是不一样了,你以前,肯定怼我一句‘关你屁事!’”说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珂玥回来时候,学期已经过了一半,老师劝她好好考虑,如果想继续上学,先静心把之前落下的课程补上,等明年新学期开学从头再来。珂玥虚心接受老师的指点。
这半年里,珂玥开始学着阿秀下地,尽量帮忙干些农活,也帮阿秀煮饭洗衣服。她学会了体恤阿秀,心疼这对父母为她所作出的那些努力和牺牲。她看到这双夫妻倾注在她身上所有的爱和希望。这也是她最终选择回到阿秀身边的理由。
这一年,刚好遇到村里又要“挑海”,现在很多人家有钱了,都愿意花钱去雇专门的人挑,珂玥却坚持想和阿秀挑一次。阿秀拗不过给她备了一对小桶,才挑了一天,珂玥的肩膀就火辣辣疼。
阿秀劝她别去了,她却说,“妈妈,您曾经就是在这里把我捡回去的,后来给我上了罗何村的户口。您又帮我挑了这么多年,我也想试试……”
阿秀跟在这个连扁担都使不利索,却卖力挑海的女儿后面,用力颠了一下肩上的担子,两个人朝坝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