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粉笔盒内的签字笔

刚刚开始的夏季里的午后。

中学的上空一如既往的明澈,操场沐浴在阳光下看不到一个人,教室内也安静得出奇。远处断断续续传来虫子的鸣叫,这昏昏欲睡的场景差点让人沉浸在里面。

而宛如考试最后几分钟翻阅试卷的轻微响动,这样的光景在短暂的骚动之后,突然迎来了一阵喧闹。

事情还要从前几分钟说起。午休后的初二一班,在上课铃响起前就已经座无虚席,在旁人看来也许的确如此。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王闵的课,并非忌惮他的严厉学生们才这样听话,只是向来习惯如此,午睡后拖着还没睡醒的身体除了到教室坐好外,其它也无事可做。王闵老师在上课铃响起后的十几秒内走进教室,手中拿着卷成圆筒状的教科书,自然的站立在了讲台上。

“起立!”“老师好!”大家拖着长长的声音向老师鞠躬后纷纷坐下,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些微刺耳的声响。不过,那喧闹说的不是这个。

王闵老师先是习惯性的取出兜内的手帕把讲桌上都擦了一遍,然后把教科书平铺在桌面上,并抬起头看向全班,四下观望着。就在下一刻,他的目光陡然不动了,停在两点钟方向的第二排的课桌上,准确来说,应该是那张课桌的空位上。

他露出不解的神情。“试卷都收到了吗?”

“是!收到了。”零零散散的声音回答。

也是在这时,初二一班的大多数人才发现教室内并非座无虚席。还有一个人没到——那个平时性格温良的全勤者,余小谷。

“余小谷去哪儿了?”他向大家询问,想要知道些什么。

全班一片沉默。

“班长,他请假了吗?”

“没有。”

“和他同宿的同学知道吗?睡过头了?”

“实际上,他好像没有回宿舍。”

“会不会在厕所啊!”一个戴着有着黄色logo的帽子的同学这么说道。于是便像起哄一般,全班哄笑了起来。安静也在这时被彻底打破。

这位老师并不是初二一班的班主任,但他如此关心余小谷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的数学成绩一直以来都非常优异。也因此有时候甚至把学习委员的任务也交给他来做。比如发作业。

他小声的自言自语道:“中午我在教师食堂刚好碰到了他,就让他去我办公室把你们的期中考试试卷拿来。效率倒是挺高的,不过人去哪了?”

说完后开始朝余小谷的座位走去。

“嗯,不过啊,这次余小谷同学又是得分最高的。”老师说这句话时的眉毛很明显的上扬了一下。

他很快停在那张课桌前,目光落在上面寻找着什么。“嗯?试卷也不在?我还想把他的试卷展示一下的。”

未达目的的他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转过身向讲台迈步,又在下一刻静止不动了,并背对着同学们看着脚下。大家似乎都对这一举动感到不解。

“啊,今天的值日生偷懒了吧!”他背对着大家说出这句话,但听语气并未有什么情绪变化,在这方面他总是很在意,明明是个数学老师。说完他重新抬脚迈向前去。那是余小谷的课桌前,无法具体看到那里有什么存在,应该只是没有清理干净的水渍。每一次打扫卫生最后都要求把白色的砖面再拖一遍。

“先上课吧,等一会儿还没来的话班长就去跟你们班主任说一声,不过他这种孩子应该用不着操心。”说完,他站在讲台上重新打开教科书。

不少人开始自言自语。颇有些幸灾乐祸。“跟班主任说?不是吧……”

老师在左边黑板上画好一个坐标系,并标上一次函数的图像,随后便开始了课程内容的讲解。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要等的那个人依旧没有来。

下午第一节课开始时间为两点整。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四分钟。将近一节课三分之一的时间。

王闵老师在准备说第二个课程内容的时候停下,放下剩余一半的粉笔后轻轻说了句,“班长。”

“在。”虽说看起来是个比较柔弱的女生,但她在各方面能力还是不错的。比如探察力。或许是回忆起老师先前的话,她没有向老师询问什么就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大家呆呆地望着她。老师也沉默着。

而就在她将要离开大家的视线时。老师再一次叫住了她。

“等一下!”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把学委叫上,先去找一找,找到的话给我带回来,这可不是小事。十分钟内。”

班长地表情雀跃了一下,随后一名男生站起来与她一起离去。谈及班主任,他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他一直在教务处工作,若是有故意缺课旷课的情况存在,处罚想必不会是写检讨那么简单。王闵老师真是关爱有加,不过这样一来,他也有了一份责任,所以才会犹豫。作为一个代课老师所做出的这种判断,让人隐隐有些佩服他。同时也不得不想到老师对余小谷同学的信任想必达到了一定程度。

“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是先到此为止吧。期中考试刚结束,这个章节的内容本来也不能急于一时,乘着这点时间,把刚刚的好好复习一遍。”缺课三人的情况下,课暂时是讲不下去了。只不过原因有些牵强。当然,这在全体学生看来则是可以轻易理解和接受的事。

他把后背自然的靠向身后空白的黑板,抱着手臂,眼神在讲桌上游移不定,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定格在某处,那是在上个教师节我们班自制的粉笔盒。由于预先的材料多出一半,所以它的深度也被做工的几个同学加深了一些,已经可以容纳下一只签字笔的高度。

他把手伸向它,并取出一只外壳带有图案的签字笔。这时班级内已经有些喧哗,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好像还有一个人,淡漠的弓着背抵着身后的课桌。

“安静一点,先复习之前所讲的内容。”喧哗声戛然而止。

老师把那只笔拿在手中看了看,一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的样子。但即使从教室后方也可以清晰的瞧见,那支笔的笔头已经残破。实在让人摸不清让老师如此在意的理由。

而在这时,原本弓着背淡漠的他突然举起左边的水杯一饮而尽,放下时的力度所产生的声响在有着压抑气氛的教室内显得很清晰。

老师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这一举动。面无表情的问道:“对了,何田,你是住在自家的,午休时应该一直在教室休息吧。没有见到他吗。”

他把双手放到课桌下,似乎有些不高兴。同样面无表情的回答。“啊,没有。”

老师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多出了几分阴郁。

第十一分钟时,班长和学委喘着长气走了进来。同时对着老师摇了摇头。老师无奈的摆了摆手。

“回座位吧。”两个人有些气馁的坐了回去。

他站在讲台上长舒了一口气,“嗯,没办法。我下课后亲自去说吧,实在不行也只能联系家长了。”

“小谷同学不会……消失了吧。”“他平时不是一直都很乖吗?装出来的吧。”讨论的声音又此起彼伏起来,但这次老师没有叫停,而是一直在狭长的讲台上来回走动着。剩余的时间已不足以进行下一课程的内容,他确实有些担心了。不过既然要亲自去说这件事,想必是打算让那边能够网开一面,并以自己来争取一个好的结果吧。

窗外的事物一切都是和谐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云朵悠闲的漂浮着。阳光已经遍布操场的每一个角落,操场依旧空无一人。在这么和谐的日子下,围墙内的学校,学校内的初二一班却颇有些喧哗。

说实话,我一直平静的内心此刻也有着些微的躁动。

“嗯……”刚在我身旁坐下的班长大人这时正盯着我,让我有些不明所以。

“喂,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以眼神加上摇头的动作回应她‘没有’。谁知道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记得,两周前的运动会你和小谷同学走得挺近吧。”她向我逼近。

我微叹着。“只不过报的项目刚好一样而已。”

“他平时比较内向,所以熟悉他的人也不多嘛。你算好的了。”

“是吗?”

的确,从班上的课桌分布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明明可以将两张桌子拼起来寻找对自己学习有帮助的同桌,但他是一个人。而老师也没有多在意,顶多在卫生检查时让人把它拼起来。我从印象中仔细搜寻,他似乎没有什么可谈的朋友。原因,可能是他性格上的不足吧,可又或许不是那样的,他可能也渴望着交流。

我用两只手换着抵住下巴,越发不安了起来。或许是不经意间表现得太明显,正想把头瞥向窗外放松时,她再次锁定了我的眼睛。“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吧!”

“喂,小声点。”然而于事无补。转眼间,目光已经向我们齐聚。

她乘势继续说道:“老师,他应该知道他在哪!”一般来说,这种话就像是胡话一样,因为我与他也是交集不多的人。无从掌握他的行踪。

但在这种情形下已无从辩解,我可能也不想去辩解。我半张着嘴有些无措,内心却翻滚了起来,我只好白了一眼我这可恶的同桌。

“诶?”统一的声音响起,老师严肃的望着我。

“如果是真的,能请你把他带回来吗?离下节课时间已经不多了。”

看来老师仍旧打算为他隐瞒。我垂下眼帘,这突如其来的汇聚让我感到不适,但更让我不安的,则是那之后的沉默。窗外传来鸟儿的叫声,我很想将其形容为‘呼啸而过’。

我没有留下承诺的话。“这是班长的自说自话而已。”

继而站起身抬头向老师望去,“在这节课之前找到他,老师就不用上报了吧。”

他点点头。同时,我觉察到一道目光有些敌意。那是我的右手边,班上的‘有名人物’。

我没有管,绕到左边的通道,走过那张空课桌,走出教室。同时通过询问了解到了班长与学委已经去过的地点。

我仔细回想着。她说过,不管是食堂,教学楼高层的通道,宿舍,甚至是厕所。都没有他的踪影。

那么,他现在能在什么地方?我仅走过二年一班的距离,然后便靠在墙上,既然不知道目的地,继续走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首先,这所初中是有名的封闭式学校,在午休期间,若是没有校外住宿的相关证件,就必须去向老师请来假条才能通过保安掌管的那道大门。而余小谷同学是住宿生,而且大家的试卷也都被发放,说明他午间的确还留在这所学校。我的思绪一动。

图书馆?不,现在不是开放时间。天台?这个想法固然愚蠢但依然留在脑海挥之不去,我跑到楼顶,发现自己也的确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在没有围栏的天台入口,锁都已经生锈。我慢慢向楼下走去,到第三层,撞见了不认识的老师。

“喂,你在这里干嘛?”

“啊,老师让我来取考试试卷。”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我,但还是走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考试试卷?我把之前的信息回顾了一遍。忽然明白了一些这其中的原由。但单凭这些还是不知道他的藏身地。

我无奈之下只好走到眼前的窗口吹着风,我望向操场,依旧空无一人。看台,篮球场,简陋的健身设备,还有……我转过头,又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该说出那种话。

我细细想着,人与试卷一齐消失,这本身就是一个疑点,但成绩第一的他可能因为考试不利的原因而躲藏起来吗?还有那只笔……

午后有些扭曲的气浪再次向我吹来,我停止思考循着风向去望,发现在树荫之下,还有一种体育设施正斜对着我。

我立刻下楼跑去操场。

操场上从一开始就空无一人。没错,就算是有树荫也不足以在大白天让一个人完全遁形,何况这所初中的分布让操场一眼就足以尽收眼底。不过,看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说,为了用更少的占地而建起的呈东南方向排列的水泥制乒乓球桌。确切的说,是他所形成的空间。它的前后两侧皆用仅比桌面窄一点的水泥面垒起作为支撑,中间还有一个支撑面,但已留下了足够大的空间,所以网的横向两侧是空出的。而它所排列的方向则让那些球桌下的空间在教学楼的方向很难看到。在排除我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外,我能尝试的只能是那里了。

我到达操场后小跑着前去,我明白,即使他真的在那里,问题仍旧没有解决。我要做的不止“找到他。”而是“把他带回去。”

我在离它们两米的地方停下,因为我已经看到那张数学试卷了。它被平铺在中间位置的球桌上,只是已经碎成两半。我大致明白我那时会感到不安的原因了。

我在依然看不到他的视角停下。整理着思绪,并想着措辞。

“请问,这里有人在吗?”

然而无人应答。

我故意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在讨论余小谷同学究竟在哪里,看来你的知名度还挺高的嘛。”

“须谷同学,我……不是有意要给大家添麻烦的。我没想到,会引起注意。”他的声音比起运动会那时孱弱了不少。

我松了一口气。

“那当然了,毕竟是王闵老师动员的嘛。”

我等待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什么动作。

“不打算出来吗?”风把原本就悬在边上的一半试卷吹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他的声音柔弱的像一个女孩子,我顿时有些五味杂陈。随后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我不打算说的话也必须要说出来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张试卷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但是有些事发生了是不会再变回原样的。”

我顿了顿。

“你,伤害了何田那个人吧。”

“我……不知道。”他依旧用孱弱的声音回答着。

“签字笔吗。”我几乎凭着推测说出了所想的事实。从他的反应来看,我可能猜对了一部分,只是他仍旧没有走出来,事情没有谁伤害了谁这么简单。

在老师拿出那只笔时,他一直表现出一副对那支笔有印象的摸样,而去过老师办公室次数最多而且可能包括请教问题在内,除了余小谷应该没有其他人了。残破的笔也不会自行飞去粉笔盒里。

我右侧的何田有了很明显的反应,这是他周围的人都可以注意到的,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是强势的他用它伤害了温和的余小谷。何田是班级里唯一住在自家而且因距离问题在午休会留在教室的人。那只能说他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在那之前,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值日生偷懒了吧。”,为什么只有余小谷的桌前?我出教室时,发现那里留下了一团干掉的水渍,应该是已经使用过的拖把所留下。在白色的砖面上任何颜色都会格外显眼。我由此猜想,可能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对那个地方的清理——因那支笔留下的一点“痕迹”。但关键在于,谁会去主动清除它,余小谷很显然不是那种人,而在发现何田无论是喝水还是回答老师的问题都一直将右手放在桌下后,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余小谷一时情急用签字笔伤害了何田,而笔则在激烈的反应下飞进了离那里仅一米多的粉笔盒内。只不过,他应该是被逼无奈。在教室我的右侧的何田,态度实在让人无法释怀。

实际上,余小谷同学在班级里一直都不怎么好过。而视而不见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即便有像班长这样热心的人注意到,那也无从阻止。因一时的反抗而伤害了他的他,的确会有些无措。逃出教室后再返回也成了难事。

关键是在这里吗?我瞄了一眼电子表,14点32分,还有八分钟。强拉硬拽显然是不可能的。我想了想。

“我知道是因为我正好看到了,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告诉老师的话,我可以为你作证。但是,你必须先和我回去。”

大概十几秒后,他走了出来。但说出了令我有些吃惊的话。

“求…求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帮我保密。”他低着头,吃力的说出这些话。

我看着他的脸。

“你的试卷是被他给撕烂的吧,你的嘴也是被他弄的吧,你还要继续下去吗?”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我意识到了自己没有站在他的角度仔细思考,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无畏之言。

即便说出去也可能只会加剧情形。这种事,内部关系的调解很难做到。

就这样,我闭口不言了。他也同样低着头闭口不言。

风把剩下的半张试卷也吹落到了地上,树荫下的温度并不怎么宜人。我捡起“两张”试卷,慢步朝他走去。脚下的沙子有些灼热。

“我帮你保密。”

第二天的午休后第一节课。天空一如昨天的一样澄澈,教室内的气氛却似乎没有那么压抑了。我的旁边坐着余小谷,他并没有受到惩罚。那只残破的笔正静躺他的笔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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