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写下这两个字的一刹，我心下一惊，掰着手指又算了一遍，从2010年到2020年，确定无疑，爸爸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了。
这十年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一场至今也没有准备好说再见的告别。
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我写下某些文字的时候不再流泪，等有一天我谈到失去的时候可以云淡风轻，可是，不知不觉等了十年，还是没有等到。
1
2010年是我人生中的至暗之年。在这一年的春天，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记忆中爸爸的手总是暖暖的肉肉的，每次我头疼的时候，他给我捏，只要我不说“行了”，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可是当他不告而别，当我赶回他身边的时候，无论我怎么紧握，他的手都无法捂热，那种令人绝望的冰凉一直沿着我的手，传遍我的全身和全心。
爸爸走后的前几个月，我并不感觉特别痛苦，因为我一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我不停地给爸爸写信，随时随地，甚至写在购物的小票上、过路费的单子上。我将自己幽闭在黑暗中，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因为有一种隐秘的渴望在我内心疯狂滋长，我固执任性地以为：只要让爸爸知道我的思念，只要让爸爸听见我的呼唤，他一定不会忍心抛下我不管！
我的自苦没有结果，爸爸这次对我狠了心，他不曾回来看我。
2010年爸爸去世的时候女儿刚三岁多，弱小的她陪伴我走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一转眼，现在弟弟都七岁了。
前几天，我和儿子在卧室聊天，他问我：“妈妈，你想你爸爸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女儿旋风般冲进屋内，断喝一声弟弟的名字！我和儿子都愣住了，但瞬即我便明白了女儿的心思。这么多年来，为了不惹我伤心流泪，小小的她很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转移一切关于姥爷的话题，但这次事出突然，情急之下她只能大声喝止。
其实我想对女儿说：别担心了，妈妈已经没有那么多眼泪了。但我终究还是没说。
2
死亡是一个人人都避忌的话题，也是一个人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一个人真正认识体味死亡，应该是从最亲近的人离开开始的。
自从爸爸病后，我想到过死亡，但它像前方一团模糊的影子，很远很不真切。我也有过一些想法，比如陪爸爸散步聊天，陪爸爸运动锻炼，陪爸爸治疗恢复，在此期间，慢慢地渗透交流对死亡的看法和态度，慢慢积攒对付恐惧的勇气。我希望在最终迎接死亡的那一刻，爸爸不会害怕，我要紧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
我以为来日方长，告别的方式可以仔细斟酌，缓缓图之。可惜，命运根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前段时间我读了《生命最后的读书会》这本书，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它让我百感交集。书中记述了一对母子，在母亲得了癌症后，儿子和母亲之间建立了一个读书会，他们一起读了很多的书，不断进行思想的交流碰撞，都是对人生有指导意义的谆谆之言。这段人生最后陪伴的读书时光，不仅让走在死亡之路上的母亲得到了安慰，也让儿子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不致过于孤单难过。
而这，正是我曾经想要的告别方式，虽然悲伤，但更多的是从容和温暖。
我们常常在看到一件事情的结局后感叹：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就怎样怎样。事实上，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能预知的最大的结局。结局已定，如何走向它，如何陪伴我们的亲人走向它，真得值得好好思考和准备。
3
生离死别，是人生躲不过的痛。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这种痛，时间可以淡化，忙碌可以麻痹，但唯有梦想可以治愈。关于梦想的救赎和疗愈功能，很多人都有深刻的体会，我不多说。今天，我只想感谢那个在我心中种植梦想的人。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如果一个家庭每年订阅报刊杂志，那绝对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儿。我很庆幸，做这件稀奇事儿的人是我的爸爸。我记得当时爸爸订了《山西民间文学》、《语文报》和《故事会》。每天我完成学习任务后就会看这些。爸爸还经常把他从其他报纸副刊上剪下的好文章拿给我看。
有一件事是我炫耀记忆力时必提的，那就是背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放学写完作业我都在背书，因为爸爸下班回家要检查。对背书这件事儿，我不但没有丝毫抱怨，还很喜欢。整整一本语文课本我能从头背到尾，包括其中的基础训练。
爸爸还喜欢让我和弟弟分角色朗诵课文，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在学习，不如说是在做一个游戏，进行一种表演。现在写到这些，那时的快乐还能立刻充满我的心。
在爸爸潜移默化的引导下，爱上写作对我而言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当作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梦想。
最近我常常在想，梦想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是成功后的名利双收?是奋斗过程中的充实幸福？是，也不全是，我觉得它最重要的意义在于，种下了梦想，就等于种下了爱和陪伴，它让你在绝望的时候永远心存希望；让你在孤单的时候，永远有所依靠；让你在无数次想放弃的时候，给你力量。它不仅是你精神上的支撑和向导，更像是你随身携带的一个避难所。
也许爸爸不会料到，他当初在我心中植下的梦想，会渐渐长成大树，它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个叶片都闪耀着爱的光芒，这爱时时陪伴着我，穿越时空，超越生死，在阳光下微笑颤动！
4
我和爸爸的父女缘分只有36年，其中有30年的时间，爸爸在不厌其烦地跟我谈论梦想。这些天当我回想过往种种的时候，竟然有了让我震撼的新发现——爸爸从来没有对我提到过钱。
爸爸几十年如一日地敦促我写作，要我向张海迪学习，要我成为鲁迅那样的作家，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成名成家后和钱会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不知道爸爸是刻意让我忽略掉对金钱的关注，还是在他心中根本就没觉得金钱有多么重要。但无论怎样，这直接影响了我的金钱观。
艰苦朴素是爸爸那一代人的时代烙印。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爸爸给我写信用的信封都是他用单位的旧信封改造而成的。每次接到信，我都会无奈地笑一笑，仿佛看见爸爸在桌前拿着剪刀、浆糊在剪剪贴贴。我和弟弟小时候的玩具很少，我只记得陀螺和九连环，都是爸爸亲手制作的，非常精美，比买的还要好。
在生活上，爸爸属于那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人，然而对外人，他却可以做到“拿去拿去统统都拿去！”。我小时候常听大人讲，爸爸会把要饭的叫到家，和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还经常把别人需要，自己也需要的东西很慷慨地送给别人，当妈妈找东西不见的时候，他总是说，给谁谁谁了！当然免不了挨妈妈一顿数落，可是下次，他依然照给不误。 爸爸这样的人，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穷大方”。爸爸惜老怜贫，他愿意给予，他给的虽然少，但，那是他的全部！
回首过往，我发现那些铭刻于心的幸福和金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并不是否认金钱的作用，我只是觉得，如果把金钱看淡一些，也许更容易找到幸福。
5
除了淡薄金钱，爸爸的另一个品质简直让我惊为天人，那就是无与伦比的耐心！我能有这样的发现和觉悟，还要拜新冠病毒所赐。因为在被禁足的两个多月中，我深刻地认识到，如果能做到和两个孩子的朝夕相处中不发火，不喊叫，那简直需要圣人神仙般的修养和胸怀。
一个人对孩子不发火，一次不难，一百次也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发火。在这一点上，我做不到，但爸爸做到了。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从来没有大声训斥过我和弟弟，更谈不上打骂。我们犯错的时候会被罚站，然后是爸爸平心静气、和风细雨地给我们讲道理。每次到最后，我都会发自肺腑地涕泪交流，悔恨交加。现在真有些后悔，爸爸在世的时候，怎么忘了向他讨教一下做好思想工作的秘诀？！
与耐心相伴相生的是细心和认真。爸爸做事情向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爸爸缝过的扣子，到衣服穿烂了，扣子也不会掉。爸爸刷过的鞋子，会让你感叹，原来穿那么久的鞋子还可以这么新！总而言之一句话，爸爸做事你尽管放心！
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慢！爸爸做事比较慢！对此，我一向的辩解是——慢工出细活儿！说到这儿，忽然感觉有点心虚，我好像也是如此。不过，惭愧的是，慢我倒是慢了，活儿却未必有爸爸做得细！
6
日本纪录片《人生果实》中，主人公津端修一常说的一句话是：“缓慢而坚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觉得这句话用在爸爸身上再贴切不过。
对于“慢”我有两种理解：一、根据事物生长发展的规律，慢本身就是客观存在的过程，如果非要拔苗助长，一蹴而就，势必会适得其反，得不偿失；二、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如果达不到一定量的积累，就无法取得质的飞跃。
退休后，爸爸养过鸟，练过书法，学过篆刻，干每一件事情，他都是从头来过，认真钻研练习，我没看到过一丝一毫的浮躁。比如学书法，在我看来他写得字已经很漂亮了，完全可以跳过楷书，直接练行草，这样很快就能龙飞凤舞地炫上一番，岂不潇洒痛快！但是爸爸却坚持从描红开始练，且一练就是一年多。为了提高书法水平，他还四处寻访书法爱好者、隐藏在民间的书法高人，不辞劳苦，不论冬夏，骑着自行车前去请教、学习、切磋，那虚心好学的劲头让我暗生惭愧。我曾写过一首汉俳“老父学书法/踌躇满志欲从头/吾辈言迟羞”，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其实，做事情如果心意不够坚定，是很难慢下来的。因为你的心会被各种想法欲望牵系鼓动，只顾急于求成地奔跑，忘了停下来思考、反省、消化、整理。
最近，我的心情就很焦躁，因为我看书的速度总是赶不上买书的速度，而我写笔记的速度又赶不上看书的速度，内化输出的速度又赶不上写笔记的速度。所以每天我都觉得做了很多事情，但每天又觉得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无法完成自己的既定计划，让我感到很沮丧，精神上疲惫不堪。
困惑中，我想到了爸爸。如果爸爸在，他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呢？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刹，爸爸的回复就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不要着急，日有一进，少就是多，慢就是快。
7
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总是想和爸爸聊聊，如今却只能在梦中了。十年来，梦见过爸爸很多次，尤其是每年快到他忌日的时候，更是频繁。梦的内容大多都不记得了，感觉却都还在，伤心的时候居多，偶有开心，整个人都感觉豁然开朗。
最近两年，每次去爸爸坟上，我都不大哭了，因为我相信他在天上已经看到了我的成长和进步，我相信他的脸上一定挂着欣慰的笑容。
十年了，每一天，每一年，不必刻意记起，也不会忘记；不必害怕忘记，爸爸一直就在那里。经过岁月的淘洗，记忆的脉络更加明晰，所有的枝叶都已复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人生就是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最多不过十个十年，我希望当我和爸爸再次重逢的时候，我们会流着喜悦的泪水对彼此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